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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乱讲量子力学与乱讲论语说起

- 卢昌海 -

这篇文章源于我在繁星客栈上的一个贴子, 当时的标题是 “错讲量子力学与错讲论语”。 有网友惊叹于这种把量子力学和论语扯上关系的想象力, 其实这想象力的版权属于其他网友。 量子力学之所以进入讨论范围, 是因为恰好有网友拿它与论语做对比。 那个贴子讨论的是于丹是否应该 “下课” 的问题。 后来发觉在许多网友眼里该同志的问题似乎比 “错讲” 还要严重, 因此这里干脆改为 “乱讲” 以平 “民愤”。 在讨论中我接触到的主张于丹 “下课” 的网友们的具体想法, 为这篇文章的后半篇提供了话题。 从某种意义上讲, 于丹是否该 “下课” 讨论的不过是个单一事件, 倒是后半篇的那些话题可能是更值得思考的东西。

我们从头讲起。 在讨论于丹的过程中, 有网友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 那就是如果被乱讲的不是论语而是量子力学, 那显然就不会被允许, 既然这样, 于丹乱讲论语也应该 “下课”。 反对的网友则认为乱讲量子力学与乱讲论语的后果截然不同, 前者会造成灾难, 而后者不会, 因此不存在由此及彼的推理。

大体上, 我认同的是后一种观点。 不过我不认为乱讲量子力学会造成灾难[注一]。 我认为乱讲量子力学与乱讲论语的确是有差异的, 这差异在于: 量子力学作为一个物理学分支, 它和整个物理学一样, 有相对客观且基本得到公认的判定标准。 这里我不想多谈科学哲学话题, 简单的讲, 量子力学是那个被一系列实验所支持的理论。 几乎所有想听量子力学演讲的人, 无论对量子力学知道多少, 所想了解的都是那样的一个理论[注二]。 如果有人乱讲了量子力学, 那么听众听到的就不会再是那个可以解释那些实验现象的理论 (我们不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 即某个超级天才讲出一个与量子力学截然不同, 却同样可以解释所有实验现象的理论, 在我中六合彩大奖之前我们伟大祖国出此等人物的可能性是可以忽略的)。 这样的 “量子力学” 几乎不会是任何听众期待听到的。 这样的 “量子力学”, 打个比方说, 就好比一本满是错页的书, 没有人会愿意去买 (当然, 世界如此之大, 不排除有人硬想买这样一本书当手纸用, 不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 这种手纸成本既高, 又不好使, 是欺诈和浪费)。 因此乱讲量子力学违背几乎所有听众的意愿, 是一种欺诈, 应该 “下课”。 这一点哪怕多数听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上当, 也无法改变 (但如果他们意识到上当, 却依然喜欢, 则情况完全不同, 我会在下面讨论这一点)。

另一方面, 乱讲论语是个什么问题呢? 也打个比方, 那就好比金庸冒充还珠楼主写小说[注三]。 买了这样的小说, 楼主的粉丝虽然会很气愤, 但许多其他人可能觉得有滋有味, 甚至比读楼主本人的东西还滋润。 因此即便花了钱, 上了当, 却并不生气, 甚至从此成为那种冒牌小说的粉丝也大有可能。 这种愿打愿挨的兴趣漂移在文科中很容易出现, 如果你告诉于丹的粉丝她讲的并不是正宗的论语, 对方未必 care (他们可以承认这一事实, 但不 care), 因为他们听那个讲座未必执著于要听最正宗的论语, 或一开始虽是冲着正宗的论语而去, 以为会听到最正宗的论语, 后来听了于丹的东西觉得那也很有趣。 这种现象在理科中则不容易出现, 如果我想学量子力学, 邮购了一本书, 结果发现是民科的东西, 那么无论那本书的文笔多么天花乱坠, 我都会很生气。 在这点上文理的确有很大差别。 我没看过于丹的节目, 也不懂论语, 于丹是否真的乱讲论语我不知道, 但我认为即便她乱讲了, 也不必象乱讲量子力学一样 “下课” (这绝不意味着反对于丹的人不应该发表文章指出她的错误, 那样的文章多多益善), 因为有大量的听众明知她讲的不是正宗论语却依然喜欢她的东西。 许多人文的东西, 存在就是被喜欢, 很多文化就是这样形成的, 一开始不被精英们承认, 但只要始终得到大众的喜欢, 最终大家往往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一种文化。 理科则不那么意气用事, 我党再怎么吹捧马克思主义, 几亿老百姓再怎么闻鸡起舞, 用该主义来指导科学依然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上述观点一经提出, 很快遭到主张于丹 “下课” 的网友们的反对。 反对的理由大体可分为两类: 第一类理由认为于丹的东西令自己非常厌恶, 对于这么令自己厌恶的东西, 就应该大声要求其 “下课”。 有网友甚至认为, 我之所以不主张于丹下课, 是因为对她的 “恶” 不够强烈, 而我之所以主张乱讲量子力学的人 “下课”, 是因为我有理科背景; 第二类理由则认为于丹的东西是误导大众, 为了防止大众被其误导, 就应该制止这种东西。 持这种理由的网友中比较极端的甚至提出, 于丹 “已经具备了给社会造成重大危害的基本素质”。 毋庸讳言, 我不认同这两种理由中的任何一种, 但这两种理由在讨论中的出现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因为它使这篇文章可以讨论一个比于丹是否该 “下课” 更有价值的话题。

首先要对我主张乱讲量子力学的人 “下课” 一事作些补充。 我主张乱讲量子力学的人应该 “下课”, 不是因为我认为量子力学比论语更重要, 从而不可以乱讲, 也不是因为我喜欢量子力学多过论语, 从而难容忍乱讲 (虽然我的确认为量子力学比论语更重要, 也的确喜欢量子力学多过论语, 但那不是论述的依据), 而是因为我认为几乎所有听量子力学的人想听的都只是那个可以广泛解释实验现象的量子力学, 而不是其它。 有人会问: 我凭什么认定这一点? 我凭的是这样一个观察: 那就是人们对量子力学这样的科学理论的兴趣, 几乎毫无例外地来自对科学定量解释自然现象的能力和方式的好奇。 当然, 这个理由大家可以不信, 因为我能观察的人是有限的, 完全有可能搞错。 最好的判定方式是直接问听讲的人: 如果主讲人讲的东西虽然号称量子力学, 实际却不是量子力学, 也不能解释实验现象, 他们是否还感兴趣? 如果绝大多数人的答案居然是肯定的, 即他们在明知其性质的情况下仍表示喜欢主讲人讲的东西, 那我就不认为这种东西应该 “下课”。 量子力学不是什么注册商标 (论语也不是), 她不需要靠经院式的严加看管来维护, 如果大众愿意把戏说、 水煮、 扭曲甚至胡编乱造的量子力学当成娱乐来消遣, 我不认为应该剥夺大众的这种乐趣。 我也许会写文章指出主讲人的错误 (如果值得指出, 并且还不曾被指出, 或指出得还不够的话), 以免民众——尤其是想在今后从事物理学研究的那部分民众——被误导, 这是一个接受过物理高等教育的人可以尽的义务。 但我可以尽提醒民众的义务, 却没有规定民众一定要学什么的权力。 相反, 民众有选择自己爱好的权利, 这其中也包括选择在我看来是错误的东西的权利——只要这种选择不违法。 一个自认为比一般民众更有眼光的人可以用自己的声音来提醒民众, 却不应该诉诸强权来干预民众的爱好——once again, 只要这种爱好不违法。

我和持第一类理由要求于丹 “下课” 的人的区别不在于谁更厌恶于丹的东西, 而在于我认为无论我多么厌恶一样东西, 如果有很多其他人喜欢, 而且那种喜欢既不是由于被骗, 也不是违法的东西, 他们的喜好就应当得到尊重, 哪怕我自认为比他们大多数人更有智慧、 更有眼光。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不喜欢甚至很不喜欢的, 其中包括象基督教这样被无数其他人喜欢的东西, 但对几乎所有合法的东西, 我都不认为应该剥夺它们的存在。 我厌恶的东西我可以选择不理会, 也可以选择写文章加以批驳, 但我如果主张禁止那种东西, 那就等于主张剥夺所有喜欢那种东西的人的一种选择的自由。 我以为, 当一个人主张一件事情, 而这件事情会导致大量民众失去某种合法的自由时, 他应该深思。 在社会的天平上, 很少有东西比大众 (哪怕在你眼里是下里巴人的大众) 合法的自由更重。

第二类理由我们都不陌生, 它很有中国特色, 以前反对 “精神污染” 时好象就是这么讲来着。 我对那种理由好有一比: 它就象凄凄惨惨的爱情连续剧 (比如《情定爱琴海》) 中那些老妈子们干涉子女婚事时常说的那句话: “我这都是为你好”。 一句话搞得子女们劳雁分飞、 痛苦不堪, 还不能有脾气。 因为人家都是 “为你好”, 至于对你来说究竟什么才是好, 对不起, 那可由不得你自己来定义。 我是一个不相信大众智慧的人, 什么 “劳动人民是最有智慧的”, 什么 “三个臭皮匠, 顶个诸葛亮”, 在我看来全是扯淡。 再多的臭皮匠加起来, 也加不出个爱因斯坦来。 如果有人说: 于丹的几百万粉丝全是下里巴人,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有多么低级, 多么荒唐, 我虽未必认同, 但可以接受其为 pending issue, 等待事实来澄清。 但如果有人说: 我们应该用社会精英的智慧来强行保护这几百万粉丝, 不让他们被于丹的 “论语” 所污染, 我就会立即反对。 因为我虽不相信大众智慧, 却相信大众应当享有自由, 只要这种自由不违法, 谁都无权剥夺。

在我们这个家长制的社会里, 被管束的东西已经太多而不是太少, 很多大众喜欢的东西都被 “上头” 插上一脚, 强行阉割。 以上述两种理由主张于丹 “下课” 的许多人以学识而论, 在这个社会中可算是精英群体的一员, 这个群体自己就曾深受管制之苦, 却这么快就学会了越俎代庖, 比 “上头” 还激进地主张对大众的兴趣进行干预, 这是发人深思的。 这让我想起海外的民运分子——那些把 “民主” 两字喊得最响亮的人, 他们在自己梦寐以求的民主国家打了将近二十年的民主大旗, 房子、 车子、 票子、 绿卡都打来了, 却唯独没有打来民主。 在他们的出版物上, 你绝看不到半点不同的意见, 甚至在他们的人形成势力的其它网站上, 反对意见也会受到剿杀。 看到他们, 我就替当年那些把中国民主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的人感到难过。 我希望, 国内的精英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毫无疑问, 精英们看问题会有自己的视角, 那种视角很可能更高明、 更唯美、 也更理想, 那种视角也许正是中国的未来所系。 但请不要忘记, 大众有大众的生活, 有他们自己的兴趣, 不可能人人都像精英那样生活, 也不会人人都喜欢象精英那样生活, 他们也许需要帮助, 但很少是强制性的帮助, 他们不需要在一个管家婆似的政府之外, 再加一个精英群体来剥夺他们的爱好[注四]

注释

  1. 基本上, 如果哪位听众听了某个来源的错误量子力学后从此走不出那个错误的阴影, 那他 (她) 根本就不是学量子力学的料, 这样的人既无法学会量子力学, 也不太可能有能力用他的 “量子力学” 来制造灾难。 另外, 有人可能会问什么叫做 “乱讲” 量子力学? 笼统地说, 所有数学框架基本相同, 只差 interpretation 的学术界版本都不算乱讲, 而民科式的则算乱讲。 其它的则由读者自己按上下文的含义意会。
  2. 事实上, 这一点甚至连民科也未必例外。 从我以前与民科打交道的经历看, 民科往往也知道他们这群人搞出来的东西大都是没价值的 (虽然他们总以为自己是例外)。 这种认识的突出表现, 是民科自己对其他民科的具体东西通常也不屑一顾 (虽然为壮声势, 他们有时会泛泛吹捧自己的群体)。 因此即便他们去听讲座, 想听的也很可能是被科学界认为是正确的东西 (即正确性仅次于他自己 “理论” 的东西, 听不懂也可以学几个术语来用), 而不是另一位民科的东西。
  3. 这个比喻主要是拿他们的 popularity 或 readability 而不是 quality 来说事, 不是要暗示于丹的东西比论语好。
  4. 最后要说明的是, 在网上讨论一个话题经常会不由自主地 focus 在一个较小的方向上。 如果读者以为我无条件地维护于丹, 那就错了。 我并不认为于丹一定不能 “下课”, 事实上, 象于丹这种讲法如果出现在一门只准讲授正规论语的课程中, 那她就应该 “下课”。 但那种 “下课” 是因为于丹的讲法与课程的要求不符, 而不是本文所讨论的那两种理由。 有人会问: 说来说去, 还不都是下课, 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就在于: 与特定课程的要求不符而 “下课” 的于丹只要得到其它机构的资助, 完全可以在新的场合——哪怕象百家讲坛那样有影响力的场合——讲述她的论语心得, 而本文所反对的那两种理由都没有这种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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