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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不错的温伯格纪念文

- 卢昌海 -

过去一段时间读了十来篇纪念美国物理学家温伯格 (Steven Weinberg) 的文章, 打算顺手结集成跟本站电子书同一格式的小册子, 自我收藏。

那些文章多为物理学家所撰, 从而大都以温伯格的物理贡献为侧重。 作为对物理学家的纪念, 在作者和内容上出现此种侧重是意料中的事, 但对熟悉那部分内容的我来说, 却不免有些乏味——尤其是将十来篇那样的文章汇在一起读, 乏味也不免要自乘十来次。

就在这一系列阅读无论从兴致还是材料上都已接近尾声的时候, 忽然读到了 Scott Aaronson 的一篇 “Steven Weinberg (1933-2021): A Personal View”, 不仅耳目一新, 且让我击节叹赏。

这篇短文就来介绍一下此文, 并略述随感。

首先介绍一下此文的作者。 Scott Aaronson 出生于 1981 年 (比温伯格小了 48 岁), 是一位理论计算机学家。 由于不是物理学家, Aaronson 的纪念文没在温伯格的物理贡献上过多着墨, 而将重点放在了其他方面, 避免了跟其他纪念文的显著——甚至连环——“撞车”。 另一方面, Aaronson 的研究领域之一是量子计算, 从而跟物理疏而不离, 依然有着相对密切的关系, 尤其跟温伯格晚年的研究课题之一——量子力学基础——有着密切关系。 或许是因这一缘故, 温伯格于 2016 年举荐他到自己所在的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 任教, 并很快与之成了很有共同语言的忘年交。 或许同样是因这一缘故, Aaronson 虽不是物理学家, 在这篇纪念文里显示出的对温伯格的了解——或者说理解——绝非泛泛, 不仅视角更丰富, 且在表述的深刻和精准上也不亚于物理学家们的同类文字。

这其中我觉得表述得最深刻而精准的, 是对温伯格 To Explain the World 一书的评价。 Aaronson 说温伯格此书是将科学先贤作为同事而非历史题材来看待。 这种新颖而到位的评价, 是对温伯格所用的辉格视角的精彩比喻。 而更精彩的是, Aaronson 用这一比喻巧妙回应了职业科学史学家对温伯格此书的批评——乃至围攻: 他说当他读到那些批评时, 忍不住会想, 那些科学先贤若来到我们时代, 是会更喜欢将他们当成 “古人类遗址” 来研究的职业科学史学家呢, 还是更喜欢视他们为同事, 让他们跟我们时代的科学 “亲密接触” 的温伯格? 这一回应虽非正式, 却也并非偷换话题, 因为批评辉格视角的一个近乎抢占 “道德制高点” 的论调, 乃是将辉格视角视为对历史的 “歧视”。 既然用到了 “歧视” 这样的大帽子, 那么思考一下历史的缔造者本人会如何看待这种 “歧视”, 就不能算是离题。

温伯格是一位视野开阔且一生充满好奇的物理学家——用 Aaronson 的话说, 是一位 “永恒的学生” (perpetual student)。 跟许多物理学家晚年与前沿研究保持距离甚至怀有排斥不同, 温伯格直至生命的最后阶段, 依然维持着开放视野。 他对量子力学基础 (包括 Aaronson 所研究的量子计算那样的衍生领域), 对近年取得长足进展的宇宙学, 对一直存在争议的超弦理论, 等等, 都怀有浓厚兴趣并亲自参与了某些研究。 更可贵的是, 在参与研究的同时, 温伯格的眼光不失批判——在这方面, Aaronson 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子: 他说温伯格曾对他抱怨说, “It from Qubit” (万物源自量子比特)、 AdS/CFT 对偶、 黑洞信息佯谬等领域的研究, 都有一个 “too many words and not enough equations” (文字太多方程不够) 的问题。 虽然我的随感无足轻重, 还是要在这里附和一声: 对这句抱怨真是 can't agree more! 当年引力的熵力假说 (entropic gravity) 被宣传得满城风雨时, 我就有这种感觉: 一篇没几个方程的论文哪怕包含某些真知灼见, 跟真正基础理论之间的距离, 恐怕不会亚于等效原理跟广义相对论的距离。

前文说过, Aaronson 由于不是物理学家, 纪念文的重点放在了其他方面。 这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 是温伯格面对某些 “政治正确” 观念时所持的立场。 Aaronson 提到, 温伯格在被要求就如何推动 DEI 表态时, 只写了一句话作为回应: “I will seek the best candidates, without regard to race or sex” (我将寻求最好的候选人, 不论种族或性别)。 所谓 DEI, 是 Diversity、 Equity、 Inclusion (多样性、 平等性、 包容性) 的简称, 是美国 “政治正确” 观念的组成部分。 在目前的美国学术界——乃至很多其他社会领域, DEI 是几乎拥有生杀予夺之力的 “大杀器”。 DEI 包含的观念从字面上讲都是很正确的, 但恰恰是这种正确观念, 一旦推到极致, 登上神坛, 成为不容置疑的大棒, 会变得比错误观念更可怕——因为它能以错误观念望尘莫及的方式, 义正词严地杜绝探讨, 剥夺质疑。 在一条旧微博里, 我曾写过:

任何不容质疑的理念无论初衷多么合理, 都有 “癌变” 的可能——而且假以时日, 几乎必然 “癌变”。

Aaronson 在记叙温伯格的上述回应时评论说, 温伯格也许是唯一能凭那样的一句话回应过关的学者。 温伯格的回应及 Aaronson 的评论, 在我看来是对我 “癌变” 之说的一种印证: 温伯格虽然过关了, 但他需要就 DEI 表态一事本身就极不正常——因为在文明社会里根本就不该出现这种像中国文革那样要求人人表态和过关的气氛。 不仅如此, 温伯格回应里的 “without regard to race or sex” (不论种族或性别) 本该是 DEI 的真正内涵, 凭此过关却居然只是特例, 可见 DEI 追求的与其说是公正, 不如说是矫枉过正。 这样的气氛, 这样的追求, 加上不容置疑的强横, 不是 “癌变” 是什么? 温伯格的一句话回应展示出的堂正立场, 则是对 “癌变” 的无形讽刺。

在这种涉及社会问题的方方面面, Aaronson 不仅对温伯格的观点有着广泛认同, 而且悄悄将温伯格当成了心理后盾 (他披露这一 “秘密” 时的随性风格很合我的口味)。 Aaronson 表示, 自己常常就有争议的社会问题发表见解, 从而常常遭致非议, 或被贴上标签。 这时他心理上的 “秘密武器” 乃是: 自己认识一个人, 那个人也许比世上 76 亿人中的每一个都更睿智, 而自己跟那个人在超过 95% 的有争议社会问题上有着共同观点。 我很认同这种 “秘密武器” 背后的逻辑, 因为它本质上体现了这样一个我很认同的观点, 那就是无论赞许还是批评都不值得盲目看重, 只有来自自己尊敬——或起码不鄙视——的人的赞许或批评才是有分量的。 在很大程度上, 我相信温伯格本人也是认同这种逻辑的, 因为他在 Third Thoughts 一书中曾以认同的口吻引述过一句异曲同工的话: “earn the respect of those he respects” (赢取他所尊敬的人的尊敬)。

温伯格不算高产作家, 但毕竟写过不少书——其中包括三本随笔集, 他的绝大多数观点在他的书里都能读到, 但即便考虑到这一因素, Aaronson 的纪念文里依然有一些东西是书里读不到的 (当我对此举例时, 希望我对温伯格书的记忆不要陷我于尴尬)。 比如温伯格曾告诉过 Aaronson, 自己从不浏览博客及其他社交媒体, 因为任何文字作品除非是正式发表的——且最好是以论文形式发表的, 否则在温伯格眼里都不是真正的作品。 又比如温伯格跟 Aaronson 闲聊时曾宣称自己在康奈尔大学念书时, 是一个平庸的学生——因为把主要时间都用来追当时的同学、 后来的妻子了 (对此, Aaronson 幽默地表示温伯格的宣称不完全令人信服)。

Aaronson 还为温伯格在疫情期间的生活留下了少许记录。 这在我迄今读过的纪念文里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在那段教学、 科研皆转为远程, 社交则几乎停顿了的时间里, Aaronson 是家庭以外跟温伯格仍有交往的极少数人之一。 在那段时间里, 因年龄之故属于极高危人群的温伯格夫妇基本足不出户, 但温伯格的电脑太老 (不浏览博客, 不涉足社交网站的他估计不经常用电脑吧), 没法装 Zoom, 于是身为计算机专家的 Aaronson 将自己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装上 Zoom 及其他软件后, 给了温伯格。 一段时间后, 温伯格给 Aaronson 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感谢他的笔记本电脑帮了大忙 (“been a lifesaver”), 同时表示自己已买了新电脑, 可以归还 Aaronson 的笔记本电脑了。 Aaronson 并未即刻取回, 而是拖了许久。 当他最终联系取回事宜时, 温伯格回信说他妻子会将笔记本电脑放在门廊里。 但这封信却只发给了 Aaronson, 而没有 cc 温伯格妻子。 Aaronson 说那一刻他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温伯格虽比他大得多, 却一向远比他更有条理, 不会出现这种疏漏的。

后来他知道, 当时的温伯格已病重住院, 并很快去世了。 那封回信是温伯格给他的最后的信。

本文至此也到了尾声, 就用 Aaronson 纪念文里的一个句子结束吧——那也是该文情感上的点睛之语: “There was ... something a little melancholy about getting to know such a great man only in the twilight of his life.” (直到他生命的黄昏才结识这样的伟大人物是有些伤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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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讨论选录

  • 网友: tjlaoji   (发表于 2022-10-12)

    您好, 温伯格好像一直鼓吹建造大型加速器, 您对此有何评价?

  • 卢昌海   (发表于 2022-10-13)

    建造大型加速器是见仁见智的事——关键是大型加速器是属于那种重大投资不一定有回报的项目。 不过温伯格全力支持大型加速器是 SSC 那会儿, 当时 Higgs 粒子尚未被发现, 起码有一个明确目标在那里, 无论发现与否都算重大成果。 他后来谈大型加速器有相当部分是批评当年的美国国会。 当然, 在这件成功只是未知数的事情上, 他终其一生都应该算是支持尝试的, 不过他后期也明确说过: 大型加速器乃至基础物理可能出现的最大悲剧, 是除证实标准模型外什么都发现不了 (我在一篇旧作里曾经提到过他的这一看法)。 总之, 大型加速器是否能有发现是未知之事, 因此也很难预先判断支持或反对的人究竟是对还是错。

  • 网友: tjlaoji   (发表于 2022-10-14)

    谢谢您的回复, 我再问个问题吧: 印象中温伯格属于那种还原论的人物, 即认为一切物理现象最终都将归结为基本粒子的相互作用 (大意如此吧, 希望我没有记错), 但是物理界也一直有另外一种看法, 即认为各个层次有各个层次的理论, 比如认为基本粒子、 纳米领域、 乃至日常的宏观领域、 宇宙等等都有不同层次的理论 (高能物理、 凝聚态、 牛顿力学、 广义相对论等等), 您对此有何看法? 谢谢。

  • 卢昌海   (发表于 2022-10-14)

    我写了一条微博作为回复, 可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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