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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Jesus Christ

- liuliu -

外婆去世已经八年了。她死在我最混沌而又最抑郁的岁月里。一年仅有的两次见面并没有在我和她之间系起情感的纽带,我只是在妈妈提及外婆时日益减少的悲伤中才体验到,这个女人一直在我背后慢慢远离、慢慢消逝,直到永远地留在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外婆是公社里的赤脚医生,主要负责接生。那个年代,小小的公社里既有技术又有口碑的接生婆很少,外婆算一个。然而,人们普遍生活艰苦,即使神圣如接生这样的工作,薪酬也是极为低微。只要有人临盆,无论风狂雨骤,三更半夜、翻山越岭也要摸黑赶去的。而当累得人仰马翻、生命安然降临之时,外婆则虚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疲惫地擦去满脸汗水,疲惫地接过两个喜庆的红鸡蛋并产妇家人不迭的感谢,然后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回家。

外婆对各类中草药如数家珍,对症下药的本事也非常精湛。于是许多人劝她不要再干接生,光凭给人抓药的本事就可以闲在家里,坐等生意前来。可是,固执的外婆对治病救人兴趣不大,对自己接生的技术却迷恋得很。据说,她曾把四个女儿叫到跟前,摊开双手,一字一顿地告诫她们:“接生的关键是要长一双好手――要小、要细、要长。端度和拖拉时才灵活,既掐准地方又使得上劲儿。你们的手都过粗了。”然后,长叹一声:“我的技术注定要断的。”小小的我听到这一典故时就觉得这个女人迂腐自恋得可笑。而写到这里,脑海中浮现了《青衣》中的柳如云和那幅一双凄美的兰花指在迷离的灯光中回旋的画面。妈妈在草药方面的禀赋大概就是得自外婆,她对草药的习性、功能和生长地几乎过目不忘。小时候我生病,周围的几个医生怎么也治不好,我的舅舅们就会说还是得你自己找些草药给她服了,肯定见好。这时的妈妈总是低头细语:“我不敢。”难得是妈妈恰好对从医兴趣浓厚,她在顶替外婆开过几付药方之后曾经乞求道:“妈,您就全教了我吧!”不难想见,脾气古怪的外婆无情地拒绝了这个唯一表示出了继承她衣钵的热忱的女儿,致使妈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耿耿于怀,而中医的情结怕是一生也难尽释了。

外婆是个典型的封建家长,专制苛刻,重男轻女。吃饭时若我过于打闹了,妈妈就常常感叹她小时饭桌上的教训。据说,外婆不准她的子女眼睛盯着一盘菜,不准起身去夹菜,骂你时不准顶嘴、不准抬头,哪怕你怨恨的眼神足以烤焦大地。被描述得最多的一个场景是,外婆经常柳眉倒竖,一声怒喝:“看什么看!狗眼看人三分罪!再这么看,小心我把你眼珠给挖出来!”

外婆的心高气傲,一部分是由于她本身的才学(尽管在今天看来实在称不上才学),再有就是她嫁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丈夫。这个悖论是成立的:一个女人的脆弱,需要凌厉来掩饰。况且外婆的成分不带“贫”字,在那个年代是个很大的不幸。更大的不幸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的泪流只有一个方向――心里。

外婆是个薄命之人,妈妈高中刚刚毕业,她就染上了肺结核――结合当时的医疗条件和家里的经济情况,

治病只是一个尽人事的的行为,同时意味着家里缺少一个劳动力和增加一个大包袱。我无法想象一向自主的外婆如何承受这个病痛对她的打击,但是,从那以后,外婆就独自一个房间和一双碗筷了。自我有印象以来,记忆中总是阴暗的房间、虚弱的光线、外婆风箱般的呼吸声和床前那只褪了色的痰盂。她永远以那么疲惫的神态应付着我的妈妈和我。我很少靠近她的床,妈妈总是神经质地紧紧攥着我的手,尽管床上躺的是她的母亲。我又想起了赫胥黎的一篇小品文《论势利种种》,里面提到疾病也有势利之分。与济慈同时代的年轻人就一度非常渴望得肺结核,认为死于肺结核是一件非常romantic的事。这样的病,这样的情怀,让我揪紧的心一下子触碰到了那个可怜女人最凄美的部分。后来外婆搬家了,进了一套公寓。四楼。她在那儿住了4年,直至去世,期间从未出来过。她的房间很明亮宽敞,有两扇对流的窗。其中一扇窗对准了我们那个小城市的风景名胜 ――千佛塔。夜幕降临后,千佛塔里的灯光星星点点,微风过处似乎还有隐约的钟声和钟声传来的细微的脉动――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何谓通感。我看完灯火,转过头看外婆――她一如既往地眯着眼,乏力地躺着,气若游丝,时不时又大声地咳嗽。房间亮了,我渐渐看清外婆的脸。她是一个颧骨很高的女人,瘦长的脸型,凹陷的眼眶,四肢都异于常人地修长。寒暑假时我们表兄弟姐妹几个一齐到外婆家去,她在我们未到之前就费力地挪到客厅里静静地等待着。门一开,孩子们脆亮的笑声、叫声一起涌进这套寂寞得已经无力承受喧闹的房子。外婆就坐在她的藤椅上,激动地、失常地狠狠拍打自己干瘦的双腿,嘴里发出风箱般的声音:“心肝!心肝!” 我们兴奋地靠前去,任她失去水分枯枝般的双手在我们光滑的小脸上摩娑。不一会儿,外婆脸上就浮现极度疲累的神色,她躺回自己的床,交叉着双手,眼睛慌乱地转动找不到去处。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会静静地一个人呆着,并不理会我们。肺结核外加哮喘,一日一日熬干了她生命的油灯。其实在她病情未恶化之前,她的脾性已经大改了。还在老房子的时候,她就命令我的小姨吃下她吃剩的半碗饭,小姨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犹豫,她心疼自己的母亲。而这段往事也是外婆去世后小姨不经意间才吐露出来的――大概是小姨故意的不防范,高考体检时,小姨的肺部出现了阴影,她带着被学校勒令休学的消息疯狂跑回家,抱着我妈妈痛哭不已。那一年:世事纷扰愁几许,泪雨滂沱只一家。

油尽灯枯,大限已至,外婆以极大的毅力熬着,直至每一个儿女都来到她的床前。别的我已经不清楚了,只是在妈妈泣不成声的叙述中隐约得知,神智清醒的外婆拉着我妈妈的手,泪如雨下:“孩子,你是跟耶稣的呀!”我猜想,大概她眼前浮现了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妈妈悄无声息地进了外婆的房间:“妈,我明天去受洗。” 外婆虚弱地摆摆手:“随便。”妈妈失声哭了出来,她在母亲长久的冷漠中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而今,面对女儿即将投身给别的主宰,外婆怎么还是这么无动于衷呢?

妈妈退出了外婆的房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而这声叹息,也带出了我的缘分――Jesus Christ.

夏夜。八月的池塘。蛙声一片。

玉捂着眼角隆起的红肿块,怯怯地来到灯下。外婆正大口地灌着凉开水,伴随着“咕咕”的咽水声,喉咙间频繁地上下。玉惊讶地仰头看着母亲,周围的口气似乎也不忍打扰。稍顷,外婆放下水壶,快意地咂一下嘴巴,拎起桌上的药箱,挎在肩上,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近在眼前的玉毕竟太瘦小了――她竟然没能在母亲的眼里投下影像。家中昏暗的灯光依然往外流泻,多年以前有位作家如此形容: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玉不知道这种描摹,望着母亲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想母亲的心远得像条不可穿透的隧道,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想哭:“妈。我长疣子了,好疼。”

八月,骄阳似火,大地已然烤成焦土。

玉在家里忙碌地操持着。绵密的汗珠集结在她额头和唇际,眼角隐隐生痛。她鞠了一把清水泼在脸上,惬意的清凉迅速覆盖了疼痛,她继续忙碌。屋子里悄悄地进来一个小脚女人。玉放下锅瓢,欢快地跑了过去:“婆!”老人爱怜地抚摩着孙女:“玉儿一个人在呢。唔,长疣子了?”玉的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嗯。有点疼,很快会好的吧。”“也不是,去了脓血才好得快。过来!”老人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玉儿坐下。她随手拿过陈在屋角的箩筐里的一粒谷“老辈人都这样做。”玉儿安静地伏在婆的膝盖上,婆拈起谷尖在玉的眼角扎了几下。一滩脓血散尽,玉用湿毛巾轻轻拭去。望着满屋的家当,玉还有很多活要干,老人踩着小脚悠悠地走了。人对自己的伟大行动总是一无所知――罪过亦从来如此。老人永远无法想见,她那小小的谷尖,那轻轻的一扎,会在玉的心灵上刻下那么深重的痕迹。

汗水背负着八月流火的淫威,在每个人的脸上肆虐。

玉一觉醒来发现眼角尽是粘稠的液体――伤口发炎了。如同所有缺乏主见的女孩一样,在母亲漫不经心的安慰中玉未加理会。多年以后,玉以一种恬定的口吻说道: “人生总是被某些细屑的东西改变。”一个月之后,一个如花环状的疤痕驻留在了玉美丽的大眼旁边。它慵懒地躺着,却罪恶地使眼睛的光芒渐渐褪去――如果魔鬼说它什么也没做,天使也失去聆听的耐心,人就只剩下踽踽独行的权利。玉说,她也不曾想到,她会这样被改变,默默地拉来灰色的纬帐,将可见的未来覆盖。

玉上初中,然后上高中;玉在家里、在学校里忙碌。玉的家是一个人人在其中自行其是的地方,每个成员都可以在背后另立天地。你的沉默是没多大关系的。兄弟姊妹之间有着今日难见的悬殊,她就常对自己最小的弟弟感到无所适从,走起路来尚且蹒跚的小家伙也对着她中气十足地嚷道:“玉!玉!”――母亲在这方面倒是完全放弃封建家长的风范,任由这个家没大没小地零乱和喧闹着。

玉在离Jesus Christ还非常遥远时就感到花环状疤痕的沉重,但她不是个善于表达的孩子。夏虫鸣叫的夜晚,她望着窗外的星空,常常觉得眼睛变得干干的,心变得脆脆的,成了煤渣,不如烧掉算了――她没能这样做,所以玉在回顾自己皈依之前的道路时若有所思地总结道:“主早就安排了我作他的信徒――耶和华是我们的牧者,那时的玉不过是柔顺得还无需引领罢了。”

玉的生活很单纯――她不确定如果没有这块疤痕,生活的色彩会不会丰富些--一切未发生的事都无法想象,所以,她就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来过她的日子。轨道平滑,速度和缓,冲脱这种惯性需要多大的力气啊――玉把诸如此类的问题统统归于主和他的恩典。这也是她在后来的人生中倾向于把一切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心安理得地交给上帝的原因。她所能理解的最深层次的教义就是:爱和承受。当然,对于许多虔诚的基督徒来说这已经足够。玉只不过是从一种惯性逃逸进了另一种惯性―― 以那么优美的姿态。

玉在高中时认识了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子,这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那个男孩子长得很普通,但关于他的种种流传却非常有趣。他的头发永远倔傲不逊地竖立着,身上一成不变的绿军装,表情严肃得足以让许多人哑然失笑――他的不苟言笑因了下面的一个故事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他有五个兄弟,其母在一众乡亲的劝说下决定抱养一个女儿。兄弟们个个兴奋不已,满怀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小妹妹――只有他,阴沉着脸在屋角一言不发,许久才冒出一句:“不许抱养!你抱一个,我掐死一个!”母亲惊讶地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子,这句话让人寒意顿生,但出自这个儿子之口就不那么让人纳闷了。左思右想之后,觉得家里条件也不许可,遂作罢。故事流传开来,四方乡里都知道了某家有这么一个脾气古怪的儿子。他对女人与生俱来的厌恶一直持续到青春期,期间有不少邻近的女孩遭过他毫不留情的欺打。

他对女人的看法因玉而改变――玉在运动会上英勇地夺魁、放肆地大笑,而一旦比赛结束人影寥落之时,就孤独地低着头默默走路,任由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对此他很是费解。人因为迷惑而产生兴趣,因为兴趣而产生欲望,又因为欲望而产生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夏娃和亚当就是在这种可怜的懵懂中失去了天堂,随之悲剧性地嵌套进了命运形成的所有流程。

在民风保守的乡村,保守的玉开始在保守的阁楼里与一个保守的男子约会。

玉明白自己的终身无需通过“私订”这种矫情的方式,因为不会有更多的人来关心她得到了怎样的一个归宿。她的闺中密友曾好言相劝:“他家穷,人又怪,脾气那么难以捉摸,你不一定要嫁给他啊!”玉温顺如常地抬起双眼:“嫁!”

这只是一声更为深沉和无奈的叹息。

大多数人拥着美好的情怀回忆家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任何美的东西都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我们以为是我们给予了它们灵性,其实所有意义是它们自赋的。自然那隔绝人世的沉默,冷眼旁观的骄傲和充满睿智的美丽,在有结的人眼中都被转换成另一种色彩――然而,那已经不是它们了。

那座叫斗风的桥和桥下的流水,如今早已残破不堪,一日一日呈现出糟糠之妻般的容颜。在我阴影瞳瞳的记忆中,它总是那么面目可憎――这该归咎于一个拙劣的诅咒,准确地说,是几句无心之语,落在潺弱的心上,无心地造成了斗风桥的罪过。我心心念念系着Jesus Christ,它们难辞其咎。

秋日的午后,奶奶让我抱了一大沓香烛跟在后面,去给某位神仙上香。我们走上斗风桥,桥下的水面泛着灵动的金光,徐徐凉风吹过,撩起重重叠叠的皱纹,像老太太夕阳中的笑容――安详,宁静,散发出淡淡的末日气息。一直闷着头赶路的奶奶突然回过身来,微风中银发零乱,一种古怪的语调从她喉间流出:“你妈信上帝。上帝怎么能跟佛祖比?!她到不了极乐世界。那儿-”,她怪异地指着天空,“也不会让她进去。恶人下地狱,善者到西天。可是她却信了上帝!她死以后,骨灰只能撒在这片河面上,大风一扬,就变乌有了。”这突兀的语句令我错愕万分――那时候的家乡,人们谈“火葬”色变,你可以不信神佛,但不能跟神佛对着干。奶奶的语调平静,她转身赶路,风过无痕,仿佛是叙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让你无须反驳更无从反驳。年岁稍长的以后读了一些讲述宗教的书籍,看到了不同宗教之间的狂热和迫害,而洞若观火的人们如此心平气和地总结道:一种宗教之所以对异教派那么残酷,那是因为它认为最可怕的敌人莫过于歧路上的孩子。这些大而泛的情感落在这短短的斗风桥上,不合时宜地挑起了一场啼笑皆非的争端。――我不明白,所以,我望一眼波光鳞鳞的水面,气急败坏地嚷起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把这些香烛全扔下去!”奶奶渐行渐远,佝偻的背却带着种猖狂。我懊恼地呆立在斗风桥头,嘤嘤地哭泣。如果若干年之后是这片河水作妈妈的归宿,我现在就要开始鄙恨它,它没资格这样做――丑陋的斗风桥!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每天恶狠狠地踩着它灰色的脊背上学,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让我体验到蹂躏的快感。我小小的心脏里盛满了疼痛,风和水作祟,以后的妈妈将无处可去,我该怎样留驻她温柔的灵魂?!

小时的我习惯开着灯睡觉,明亮刺眼的灯光让影子藏身无处,常常在环顾熟悉的房间之后才能安然睡去。这一习惯是何时被改变的已经不得而知了,唯一确定的是因为:祷告。睡觉之前妈妈总要熄灯祷告,那近似于呢喃的话语,双手交叠的美好神态和母亲在旁的安全感,让我兴趣大增、无限向往。妈妈并不排斥我,她沉默着,帮我把手形掰正,黑暗中自顾自地做起祷告来。大段冗长平缓的念词中夹杂着宗教术语――我不懂也不想懂,我之所以如此耐心地等待,就是为了在行将结束之时,心有灵犀地悄然合上妈妈的节拍:“神心所愿,阿门!”紧跟着,拉线,灯亮,晕眩,渐渐清晰的视线。既有开幕时闪亮登场的热闹,又有结束时圆满落幕的释然。然后妈妈在我的额角留下轻轻的一吻,离去。夜的温馨,粲然绽放。我欣喜地接受夜作我的眼罩,告别了以前亮白如昼的伪黑夜。如此,关于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云淡风轻地留在了那一抹夜色中。

我慢慢长大,不再满足于形式化的同路,我试着去倾听、了解妈妈祷告的内容――最初遭遇我的困惑的是,妈妈对我的称谓:小羊妹。很遗憾,我对可爱的动物诸如小狗、小猫、小鸟什么的基本上没有多少怜爱之心,可能是讨厌它们躯体的温热和毛发间藏纳的污垢,我也不曾喂养过。“小羊妹”听着亲切,却不知其意指。妈妈对我的困惑大感讶异,她指着墙上那幅早已悬挂多日的画:“你白跟我祷告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这是一副教会赠给信徒们的挂历画,日期年年更换,画的内容却没变过:静立在暮霭中的教堂,披着夕阳投下的金黄;门前是一条小河,水流极富质感,如同春天里漫过青草地的雨露;然后是一片柔柔的草地,没有常见的葱绿,却因为一群悠闲地吃草的羊儿而显得生意盎然。绵软的橙黄,摄人心魄的安宁,组成它的基调。只要与之对视,没有什么是说明不了的――我只好羞愧地低下头。“我们是被主放逐又被主看护的羊群――你还小,所以是羊羔。”妈妈加上这么一句。

在一个真诚的人看来,他笃信的东西是能够制约他的行为的――妈妈是个真诚的人,她借助她灵魂所依附的所在来圈定生活的天地,需要拓延,更需要制约。而当一个人需要向外来求得心灵的平衡时,那必定是生活中出现了难以忍受的东西,严重一点,是出现了无法剔除的杂质。 立在一个铅华洗尽的人身旁没心没肺地天真,用她的清醒装点和保护你的蒙昧――“在悲伤许可的范围内尽情欢乐”,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大自由。

生活能在它最美的时刻嘎然而止,最好。然而,很多东西来不及结束,这是命运对人永生的纠缠。

时间是对烦恼的检验
但不是治病的良药
如果它证明能治,它也证明
根本没有疾病困扰
――艾米莉·狄金森

艾·狄是个奇女子,生活在19世纪的她,无视日趋进步和开放的社会,终生以一种刻板的步调在走。她言语间的落落寡合,常常在我空荡寂寥的心中叩起回响。这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常的女子甘愿为她那颗巨硕得比躯体还要大的心而负累,我在时空之绳的这头,徒劳地为她感慨和心疼。躺在床上,无力地捕捉跳跃在睫毛间的色彩,依稀觉得她是我的前世,我被她抛到了一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来受苦,应该理直气壮地向她的灵魂讨要。

心念电转,一阵羞惭涌来――我觉得自己过于造作了。因为艾·狄说过,“痛苦――具有一种空白的性质――它回想不起――是否有过一段时间――它销声匿迹――”。情感不可名状,描摹是不必要的呀!她是一个宗教诗人――有人如此定义。然而,其诗中对信仰、对终极的调侃和嘲弄却随处可见。关于死亡的种种,在她笔尖缓缓流泻,所以她面对它的同时,它也在面对她。这是一种非凡的趣味――艾·狄常这么干。我想起一句话:“对基督徒来说,死亡完全不是一切的终结,它无限地引起比生活为我们所包含的希望更多的希望,甚至充满着健康和活力。”所以,她谈论死亡,并不比普通人谈论的衣食住行等问题更神秘。

或许当年的我太小,容易被氛围迷惑,忽略了内容。我没有注意妈妈作祷告、赴礼拜的次数与别的什么东西有关联――跟着妈妈去赴礼拜倒真是件有趣的事,一堆男女老少:衣着光鲜的和衣衫褴褛的、意气风发的和面容愁苦的、气定神闲的和心慌意乱的···仅有的一座教堂亟待整修,所以他们把集会的地点改在了山顶的这块平地上。山脚到山顶是一条由无数的台阶构成的小路,路的坡度挺大,人们低头躬背才能上来,山路的崎岖,攀登的辛苦,短短的一程很有点朝圣的意思。然后是唱赞美诗――当然跟外国影片教堂里错落有致、音韵和谐的唱诗相差甚远。只是人人脸上肃穆的神色让小小的山顶平添了几分圣洁和神秘。教堂修好之后,来了一个美国的牧师,未开口已是热泪盈眶,他通过翻译告诉教堂里人们,十年前他来中国时基督徒还非常少见,如今这小小的地方却聚集了如此众多主的信徒,他除了欣慰还是欣慰――依傍在妈妈身旁的我,以我所能察觉到的真相,迫切地想告诉他,很大一部分人是冲着教堂里免费供应的茶水点心以及你这个高鼻深眼的老外来的。妈妈的默不作声打消了我的冲动。几次礼拜之后我兴味索然,宁愿妈妈呆在家里,用不太合格的首调唱名法教我唱这些歌曲,比如《生活美好歌》、《上山》之类的。

圣诞节是她们最重要的节日――它给了我一个向妈妈表达情感的契机。有一年圣诞前夕,远在印尼的小姨给妈妈寄来一张卡片。陌生的邮戳,异域的风情,异乡异客的孤独,似曾相识的笔迹和妈妈捧着卡片时眼角浮现的红,让我从此形成一种甜蜜的期待:每年圣诞都给妈妈寄卡片,然后想象那眼角淡淡的一抹红为我而出现―― 可我先得离开家啊!

别离很快到来,似乎已为我准备许久――我应妈妈要求转学了。兴奋、害怕、彷徨和依恋,电流般急速地将我冲刷了一遍,我是愿意接受别人安排的生活的――何况是妈妈。她的毫无蓄谋,验证了主一直在给她智慧。别人最叛逆的青春期,我却饱受思亲的啮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宣告长大。那时我每晚祷告的内容只有一个:希望主能产生一道闪电,暴风雨中的我幸运地被击中,从此变成“闪电奇侠”,倏忽来去,再远的路程也不怕。这样我就能黄昏回家,晨起到校――我好象不曾希望变成孙悟空。大概是因为孙悟空是跟神佛打交道的,跟Jesus Christ实在没什么关系。斗风桥事件,让我开始明白信仰的区别。我不希望自己分明太过――因为我虽确定上帝的存在,却也不敢否认神佛的存在。想象中手掌交叠的那一刻,必定是有道灵光直冲天极的,它到了上帝之手还是神佛之手,我的小脑袋尚不能肯定。所以晚上跟妈妈做祷告,白天跟着奶奶去烧香,一度让我有被撕裂的痛苦――当然,我更倾向于让奶奶放弃为我的祈福,我很想说出我的担心:两位immortals会厌弃脚踏两只船的人,到时都撒手不管,我找谁去?!而我终于没开口――话出口之前我就离家了。 离家,不用振翼,不靠舟楫,淌过了这条容易让人错乱的河。我过分健康地成长了――“这些小阳春日子由于宁静异常使我想起了那些最沉寂的无人过问的往事”,于是我破解了后青春期的无聊和自闭,实属往事中的不散阴魂。比如,我的缓慢蠕行,我的口是心非,我的消极退让,都该是有根源可追溯的――而现在,我亦无做这件事的打算。有个词语很好:朝花夕拾。它只能表明两个时空状态中的两个动作,其他的都是牵强附会。

放学了,我跟仅有的一个伙伴走在回家的路上。行经斗风桥,她指着对面河滩边上一簇盛开的黄菊:“真漂亮!咱们去采吧!”我跟着去了,两个人忙活好一阵,采摘着最完整团簇的花枝,应该是过了很久了――远处忽然传来夹杂着叫喊的笑声。桥上已经站了好多人,竟然都是我们班的男同学。看得到他们的嬉皮笑脸和指指点点,我拉着伙伴匆匆地回家了。到家门口时,阳台上掉下爸爸的声音:“桥上的都是你同学?”我举举手中的花:“是啊――我采的花。”“没什么好看的――下次放了学尽早回家。”他语气中竭力的若无其事,让我觉得自己刚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我下意识地把花丢出去:“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我闹着玩玩儿的,别人拽我去的。”我甩手进屋,心里厌恶不断――花不是什么美丽可观的尤物。很多时候,为你收拾残局的人恰恰是间接导致了残局的人。比如父母,对于你现有的病症,他们固执地希望从你一个人的过去找出原因――没用的。本来稍稍内省就可解决的问题,非要裂成鸿沟才被提上议程。我常常对他们的劝解报以宽容的一笑,笑他们的力有不逮,笑自己的冥顽不化,笑快乐复苏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悲伤洗劫的速度。于是,生命背上了造作的骂名。

是什么使我心细如针?我撞见妈妈藏匿在床头的文字,发现了她多年前对自己作的悲剧性预示,发现她遭遇婚姻不幸时的迟疑,发现她所有的隐忍是为了我,发现她以摧残弹性的方式坚持,发现她的祥和下面那么多汹涌的泪水···很难说清当时的感觉,如果你发现自己一直在充当着伤害自己最依恋的人的幸福的角色,除了诅咒自己别无他法。你能不动声色下去吗?――我能,而且这么干了。我打心底里不愿意被抛进别的什么生活中去――当时觉得,我哪怕表现一丁点的支持或反抗,都会动摇妈妈坚持的意志。换言之,现状得靠我的伪饰来继续。应该说,在相当长的日子里我的阴谋顺利无比,我假冒的天真迫使他们在背后偃旗息鼓。

即便在自设的硝烟里也可享受乐趣――我慢慢发现两性间的奥妙。天气炎热,妈妈嘴上长疖子了,她在溃烂的部位涂上消毒的紫药水。当天家里正由于他们之间的某些不快而愁云惨淡,晚上妈妈赌气进了我的房间。第二天清晨,我不经意间发现爸爸的嘴角也有一块紫色的痕迹,话冲口而出:“爸爸,你怎么也涂紫药水啊?”妈妈脸上闪过的红晕使我即刻闭口。我装懵退回自己房间,嘴里念念有词:“不够小心!不够小心!”以后的多个夜晚,当我神经质般担心着家中可能的变故,就盼着那块紫色的痕迹能长久地保持下去。――它几乎成为我安全感的重要来源,同时让我明白不幸的婚姻也会有甜蜜的成分。所有这些冒昧的揣测都发生在夜间,使得我的听力在夜色中过分地敏锐。梦因而变得嘈杂,紊乱。

我的心没有我以为的坚强,漠视问题不等于它不存在――在一个不善隐藏的人看来尤其如此。妈妈日渐苍老的容颜也常让我产生坦白的冲动――不过是缺乏合适的机会罢了。以前总是一脸惶恐地躲在角落,任由他们互相挖苦和伤害。那天我不知怎么的,在他们互相讽刺的间隙里插进大段愤怒的言词,即便如此,我也尽量做到 “各打五十大板”,我怒气冲冲的摔门把他们的惊讶堵在了门外,真是郁闷啊!妈妈在我似睡非睡之际来到我床前:“妈妈很懦弱,你身上却有一种我想有而没有的东西――你今天盛气凌人,很好的。”后面三个字让我用力咬住了被角――是怎样一种曾经沧海的觉悟,让她生出这番不愿覆辙重蹈的恐惧?!我想起宝玉被打后,林妹妹伤心处的一声长叹:“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盛气凌人四字跟这声长叹一样让人泄气,面对这赤裸的情感很需要些勇气,我带着疲惫沉沉睡去。

“人生的大半都是在暗示、转面不见、沉默不语中读过的”,我和妈妈之间的第一次直面来得艰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习惯了背向我及其他的人们,而我,即便有能力凝望她,也永远无法从她的静默中得出我可以把握的结论。哈代说:“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答应。”――深憾自己不是一个心似琉璃的人,但若没呼唤过,人将为山谷那边可能传来的回响而不甘地期待和守候,代价会不会更高?

《马太福音》里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使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接受什么或拒绝什么,因为它可能成为你一生的梦魇,上帝并不一定能听见你的诉求――或者,他偶尔也愿意开开玩笑。上帝就拿我的无知来开了一个玩笑。我初中时的心态几乎可以说是乌云蔽日,我整天被负罪感折磨,觉得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如果不能遂妈妈的意,那就一定是我的错。沉重的十字架压在心口,让我常有呼吸的艰难。Jesus Christ为罪恶的世人鲜血流尽,所以每个人在世间所受的苦痛均可理解为还债。小小的不如意也使我产生巨大的内疚,而这种懦弱的情感使我流的泪超过了此前人生的总和。而还债时的卑躬屈膝,想象中债权人的居高临下,让我的心与Jesus Christ逐渐疏离了起来,本来就是一颗缺乏弹性的心灵,那时的我真有“如此拘挛,从不知何为生趣,只晓有身是苦”的无奈。如今回想起来,这只是一个拙劣的骗局,骗子和受害人都是我,而原因只不过是我想离Jesus Christ更近一些。

所有的宗教都倾向于让他的追随者接受永恒的观念,现世的幸福成了不该刻意追求的东西,赎罪是最大的作为――有人进一步提出,重要的不是赎罪,而是与原罪共存亡。我不知道人的原罪是什么,但隐隐觉得我并无能力承担,或许上帝该厚待我一些――然而他没有,否则该给我阴郁的心情涂上些亮色。不过,一个被深深套牢在赎罪情结里的人,并不畏惧冷漠――冷漠是安慰的另一种形式,它使得落在你周遭的目光涣散、稀疏,让你轻易就荡开了往昔捆绑你的迷雾,云雀在空中送来一声欢快的鸣叫――“便引诗情到碧霄”,多么自由!快感如尖利的口哨刺穿连日的压抑,身外化身,相映成趣。

这种时候并不多。妈妈眼神中的殷切如影随形。我有时候怀疑是上帝会错了意,误把倏忽来去的神力给了她,她的关切趋于无限,填满了我所有的空间,我在能知觉到的范围内被注视和被亲近,这迫使我变得战战兢兢了――生命的面孔不是单独的,它并不呼唤一颗冷酷的心,于是我停止了对死亡的种种构思。日子如管道般充满黑暗而没有尽头,眼见着这端的亮光被我和妈妈联手封堵,我转身向那头奔去――我祈求,上帝能让我在35岁的春天里死去,ps:来世作一个真正的毫无牵绊的生灵,能否作人就不那么重要了。“春天”――大概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至于“35”,是为了避免别人来静等我的目光合上的底线了,反正多活一日都是不堪, 35岁很合适。

如果能像其他人一样耽于青春期的梦想中就好了――那些憧憬都是一些没有杀伤力的东西。可是,每当夜晚来临,在我梦境飞驰的是一道道诡异如蝙蝠的电光,双眼贼亮,n米开外蛇伏地而行的声音也清晰入耳,睡眠成片成片地受袭倒下。我形销骨立,终年青紫的眼圈宣告着我可悲的身份。

妈妈讲话喜欢三弯九转,我沉默――沉默意味着听到了弦外之音,她的弦外之音并非一般人以为的轻弹拨拉,我疲于躲藏。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钻进去了――当时家里适合我读的只有三本书:《新旧约全书》(即《圣经》)、《红楼梦》和《古文观止》。闲杂书等我是都不敢带进家门的,基本上别的女孩子读言情小说的年龄,我无事可做。《新旧约全书》是本黑色封面的大部头,每页纸张单薄异常,字体小得可怜,排版也不合我的阅读习惯,读起来很是辛苦,看完《创世记》就被我撇在一边了,至今也没多翻一页;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红楼梦》的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流动着色彩,合上书本眼前尽是曼妙的身姿,当然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有点长太息以掩涕兮的味道;《古文观止》可就纯粹是为了满足阅读的快感了――韵律琅琅上口,排比气势磅礴,不求甚解的大声朗读常常使我毛发竖起――我兴奋处常有这感觉。先秦部分的比较难懂,我经常跳过去。汉代开始就勉强读得懂了,读完的感慨是一个人要做到流芳百世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文笔绝好的亲戚,事迹不借助文字流传不远,而有幸附在一篇美文上,死人都会大放光彩。《古文观止》里收录的祭文很多,《陇冈阡表》、《祭十二弟文》、《祭妹文》等等。没别的,我上早读课就读这些,某日我偶然听到了教室后排的一个男生在发牢骚:“前面那位朋友怎么那么恐怖啊!冷得我,鸡皮疙瘩满地啊!”我得意地大笑。

世界光怪陆离,因为有许多人在孜孜不倦地奔跑,我们无法计算在洪流行进的过程中,有多少微尘草芥被裹卷进来,庞大了,臃肿了,步履蹒跚了,终点就是死亡――人用他的贡献来做减法,等到自己也成了负数,才悲哀地发现:希望是多么无谓!

我就是在这些对死亡的种种琢磨中渐渐发现,信仰其实是一种藩篱,一种栅栏,它把永恒指示给我们看,同时蒙蔽了死亡之外的所有意义。它们多强调人们的相亲相爱,而其实亲爱是不必要的,只要每个人都义无反顾去生活就足以立身了。

欺骗自己并且把自己的谎言当真的人最后得到的结果就是,无论是在自己周围还是自己身上,再也分辨不出真实的东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真是一场笑话!跟Jesus Christ的缘分尽了却不自知,果真是花落无声啊。多年之后回味这一场闹剧,忽然领悟加缪所指:失去了希望,并不意味着失望。大地的火焰完全可以与天堂的芬芳相媲美。

原来,一切负累都是可以被丢弃的,我选择成为一个荒谬的人。

二零零四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