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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遗梦 (7-10)

- 轩轩 -

(七)

面试者来得络绎不绝,这让我有点手忙脚乱,我平素生活庸懒。现在快做导师了,想学孔子招门人72人,食客若干,才知道原来要做一些事情真他妈的很麻烦。来面试的人个个杰出,这使得我不得不采取博弈策略:“刚才来的3个女生,因为你们来的比较早,我们研究院也决定要你们了。当然我看今天来的就你们3位是女孩,所以特别提醒你们一句。我们的研究院是一个工作繁忙的处所,不是谈情说爱风花雪月之所。所以想在我们研究院混一口饭吃,我觉得很容易,但想找一个有钱又有学问还很帅的好男人,恐怕很难——你们看我,就是一胖子嘛。我希望你们以后真的到了研究院,不要过于浪漫。你们3个女孩,跟前面出去的3个一样,不需要参加笔考了。其他的同学,你们……我数数……娟,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啊?”

“应该有18个。”陈娟拿笔头在空气里点了点,说。

“其他来的18位同学,——可能到了下午会更多——我们院没有时间逐个面试你们了,过两天我们将在丽都大学物理系举行一个考试,你们可以来参加。我们将择优录取。——来参加考试的,到时每人发50元钱作为误餐费用。”

“老师,为什么要去丽都大学考试啊?”一个声音问。

“我们院没有大教室,我怕到时间来的人过多,所以我将安排借用丽都大学物理系的110大教室。”我说,“考试具体的时间地点,我们会发布在我们院的网站上,还有北京的一些报纸上,你们也可以打电话给这位美丽的陈老师,她也会告诉你们的。”

“老师,那你们已经准备招收6个了,还剩余多少名额啊?”又一个声音问。

下面开始议论纷纷,我听见一窃窃私语说操,那6个不会是保送的吧。

我一笑,说:“各位同学,你们的热情很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们的名额是开放的,我们的大老板王朱德你们知道吧,他的海天一色集团,养你们几个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院对研究生的要求很高。所以考试会比较难,我刚才忘记说了,我们的考试范围与理论物理所的一样,但不考政治和英语,也就是说,你们要考量子力学和数学,数学的话我出的题目,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考泛函分析。你们这里假如有既没有学过数学也没有学过物理的,我们院单独给你们准备了一个套餐试卷,保证大家满意。”

我说完就失声笑起来,这临场的胡诌很象是一回天大的事情。

“老师,请问你们研究所有没有其他导师的名单?”一个女人的声音,我闻声一看,原来门那边还挤着一个大美女。我好奇怪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漏网之鱼。

我远远地望了她一眼,四目相撞,电光石火之间,我说:“那位女同学,我们院正在积极发展之中,目前分为2个研究所,星空所与内禀所,但星空所的所长前几天不幸去世,所以目前的研究员不是特别多,但我们正在积极招聘国外回来的研究员,大家先跟着我学,到了半年之后,相信大家可以各自跟上不同的导师。”

我说完又望了那女生一眼,觉得这个人不能遗失,于是说:“各位同学,等一下大家离开这里的时候,来这里陈老师处登记一下各自的单位,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联系电话。电子邮件。我们将会对这几天来面试的同学或者过几天参加笔考的同学进行核实。对了,请写下你本人的身份证号码,因为我们将给你们每人发50元钱,这钱领出来的时候是需要各位的身份证的。下面大家没有别的问题的话就可以离开了,到时候参加我们院组织的笔考就行了。”

半天,登记完毕,人群熙攘着涌出门去,一下子房子里只剩余一张大床和我与陈娟两人。

我看了一眼陈娟说:“感觉怎么样?”

她说:“很累啊。他们这些人干什么不好,父母生养他们不容易,偏要跟你这种人做什么量子引力?”说完她就站起来。她看上去身段很轻,好象一个蜻蜓。我有这个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太胖了。

我过去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我本来对她已经没有大的兴趣,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又有了兴致,正在缠绵,突然手机响起,王难告诉我说,内禀楼着火了,问我在哪里?我说让它烧,王朱德应该已经保险了。你还在银行吧。她说,是的,银行通知我的,消防队找不到你,于是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她说完又说:“你在什么地方啊?”

我说:“哎,我现在在丽都大学物理系跟他们谈事情。”

她有点着急地说:“那着火了你回去吗?”

我说:“我回去我回去,烧了王朱德的东西我不管,我不能让它烧了你的钢琴啊。”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我老婆好象在唏嘘什么。

陈娟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说:“钢琴最好也烧掉,烧死几个人我才开心呢。你们家那乌鸦也快成烤鸭了吧。”

我说:“乖,别玩了,嫩大的事,我要回去救火去。我不能那样糜烂地生活的。再说我的书快写完了,不能让它全没了啊。”

我想在床上站起来,她两手两腿全夹着我挂在我身上,被我吊了起来。我有点着急,真想抽她了。被她挂得头晕目眩,看她又突然象是天生的尤物,风姿卓绝。

烧吧,我暂时不赶回去了。

浪荡乾坤啊。

浊世啊。

我一边象屈原一样象起了世界是污浊的,一边弯下腰去,那床上的席梦思。被我那样肥胖的身躯,站得深深地陷落下去。

(八)

在下楼的时候,我与陈娟一前一后地走,在希尔顿大酒店的大堂的沙发上我遇见了楚玉。她看上去很冷艳孤傲。我在她孤清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久违的无奈。楚天的死打破了她少女时代的迷梦,她明白了死的意义。楚玉在她的报纸里摸棱两可地写道:死好象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在生命里永恒。 我有点理解楚玉的感觉,她的感觉是楚天虽然死了,但他还是在生命的流程里。我喜欢把别人的感觉翻译成用一套貌似神的语言写成的数学语句,这个方面我很象是一个RNA ,喜欢把基因转译成蛋白质。 我的《书童页边集》中还有句子为证: 生命是一个多项式,人生代代无穷己地迭代。它有一个不动点,这个不动点叫做死亡。 当然我无法详细地数学化我自己的感觉,我企图拿数学去证明我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证明是一个女人,数学家在她面前折磨自己。2006年,我还不是数学家,于是我逃开了,不再折磨自己。

“这是陈娟。”我这样介绍我的情人。

“你好,我叫楚玉。”她淡淡地说。

我见她们不是特别客套,于是叫陈娟先回家,我带楚玉去我家坐坐。 “你有没有别的事情,姐。”我以前从不叫她姐姐,只是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楚天死了,我应该这样叫她,“假如你有事情,我请你去我家看看。” 她与我虽然已经有几年不见,但她说:“好啊,我在这里下午有一个专访,现在正好没有别的事情。”

我于是和她一起打的去我的研究院。我们那个院子,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着火了,现在我还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已经约了楚玉,我也不好再反悔。她是一个叫《南方周刊》的报纸的记者,看上去却没有一般的小报记者的热劲。她似乎为万事牵绊,欲哭无泪。

在出租车上我说:“姐,我现在自己有车,蓝鸟,但今天没有开。我开车还行,但泊车技术太差。在北京这样的地方,你要找一个地方停好你的车比停一辆坦克还难。”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装得很生活,其实我忘记了,坦克不是生活中的东西。 她笑了笑说:“伊,你看,这里有我们的报纸《南方周刊》”。 司机的座位后面有一张报纸,我拿了起来,看见一片文章:

“传媒又披露了发生在埃及的时光倒流4000年的奇迹新闻: 一枚尚没有被发行的现代银币,被深藏在一座太阳神庙的地底下。 当时,一个由法国考古学家组成的考古工作队,来到尼罗河畔最早出现人类活动的地区进行科学考察。 他们发现了一座太阳神庙,距今已有4000年的历史。 由于人迹罕至,庙宇早已倾塌,仅是废墟一座,故而显得十分,荒凉、破败。当考古学家在对废墟进行发掘时,在一块古老的石碑下,发现了一枚深埋在地下的银币。奇怪的是,这不是一枚古埃及银币,而是一枚美国银币;更加奇怪的是,这又不是一枚美国古银币,而是一枚现代银币。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是一枚已经铸造好、准备在1997年才进入市场流通、面值25美分、尚在美国金库中的尚未流通银币。 美国的现代银币,为何跑到了4000年前的古埃及庙宇中?科学家们百思不得其解。 科学家说,这个事件充分证明了,时间隧道是存在的。 ”

我感觉这已经是一个老新闻了。一直还是真假难辩。

我问楚玉:“这好象是假的吧。好象现在你们报纸的新闻也全是流言了。”

她看了我一眼睛用张爱玲那样的荒凉语气跟我说:“世界本来就是流言和谎言。”

她的话让我有点吃惊。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片希望的田野,那里的麦子全都低垂着谷穗。这几年我与她飘散以后,她也成熟了。

(九)

沈玫竹是我在丽都大学物理系上大学时候的一个朋友。

她在毕业晚会的那个晚上,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昏黄的舞台灯光里,双手握着那立式的话筒,她右边的腿在裙子下面弓起来,露出另人沉迷的曲线,她用沙哑的声音唱影片《The graduate》的插曲《 Scarborough Fair 》。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girl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 work,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find me an acre of land.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Between the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reap it with a sickle of leathe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And gather it all in a bunch of heather,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那一夜冷月无声,我为她彻底痴狂。

她的声音沙哑动人。我的情绪几近崩溃。她是我最后一个女朋友。我在出租车上想起了她,然后我想起刚才床上的陈娟,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肉欲的傀儡。

“姐,你觉得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有点孤立无援地问楚玉。

“为了你爱的人。”楚玉一定是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回答很迅速。

我又想起了沈玫竹。

我爱的人??

我爱的人?

究竟谁是我爱的人???

金薇清淡淡的烟味,混合她身上的异馥;沈玫竹的歌声,在洪荒大漠里的低吟。一下子穿越了时间的阻隔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的中学时代,大学时代,那是我最单纯的年代啊。她们现在全走了,离开了我。我又是不是孤冷得可怜呢???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沉沦了呢?

家门失火,我却在欢场做乐,家有娇妻,我却贪恋野花。

出租车司机放起了音乐。

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不要让我,如此地等待,我宁愿没有未来。……、

大学毕业的那个晚上,我要去法国硕博连读了,沈玫竹跟一个开着宝马的人走了。她离开的时候长发飘飘,我觉得事情如一汪澹澹的清泉。

她似乎从未爱过我。

她走了。

我的心里,有2个惊世绝艳的女子 ,金薇清和沈玫竹。 王难的心里,有多少男人??我不想知道,因为我怕知道了我也会很伤心。我与她,似乎一开始就走到了路的尽头,甚至如我们未曾上路,就成绝路。这是何其的悲哀。我为什么当时要与她结婚,我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回忆也只是在秦淮河边。我有时候想起一首古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王难她不是一个歌妓,金薇清才是我心中的歌妓。她专业在金融,商业是她的天赋,她看事情,似乎总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不受情感羁绊。也许我不了解她。她有多少情感微纤,埋藏着不被我所看清。我与她之间,只是日复一日,在两难处境中寻求Nash平衡。我想知道是否每个知识分子家庭,都会象我们这样。我们衣食无忧,却情感匮乏。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我想知道她的情人,是否拿她当做宝贝,而真的很奇怪,这样一个宝贝,我又似乎对她可以弃如蔽履。

我们之间宛如没有过去,在结婚之前,我每次回国都住在她那里,其实也许她错了,我只是没有地方可去,才住在她家。我在她书桌上写的日记,在她的电脑上玩过的游戏,在她床下留下的烟味,全是我装给她看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欺骗她。也许我只是想占有她。

她无法自控的在深夜的呻吟,曾经让我心情欢畅,灵府的奥义与罪恶,在翻云覆雨里排泄出来,从内禀世界里物化为外部世界的物质。 世界象一个猛兽,张开血盘大口,吞噬了她,也吞噬了我。我们无法彼此拯救。

上帝已死,众神在沉沦,谁来救赎人类。 我想到这里,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干笑起来,我又如何证明,上帝已死。 牛顿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我凭什么说上帝已死。爱因斯坦不能做到量子引力,时代正需要我这样的人去奋斗呢。我却沉迷在声色犬马之欲里,陶醉在自己小小的虚无里。

悲剧悲剧。

天空啊。

你快浮现巨大的光圈,耶和华,你为什么不亲临现场。

出租车逼近我们研究院高高的围墙,我和楚玉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到袅袅的青烟在这一片城市的上空飞扬。院子的围墙上种了一些草,看上去蔓草碧绿,这些草无名无姓,百年孤寂。我带着楚玉下车,穿过那貌似的中世纪断壁残殒的门,进入院子里面,面前的星空楼和内禀楼象土地菩萨的两撇眉毛,看上去象是被图了一层墨汁那样黑。地上一棵大树,边上全是水,形成一个又一个低洼的池塘,那叫一个非池乔木,犹厌言兵啊。 看上去有点象是天兵天将下来激战过。 西郊这一带的中午风卷残云。我突然想起百年前圆明园这样的皇家园林,也被难免大火一劫,在顷刻间玉宇琼楼化成废墟。我们这个小小的研究院,还有一很大的电子钟,埋藏在屋顶的小天文台的雨蓬下,清晨和黄昏,都要象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当当当地打几次钟。钟声悠扬,飘荡在整个研究院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曾弥散,很有复古的气息。王朱德试图把自己的研究所弄的象回到古代一样,很有点神经气质,连房子的结构,屋顶大部分也是仿古的木结构,每天象一个荡妇干柴烈火一样勾引火的来临。

王难和城城的遗孀站在爱因斯坦的雕塑前,消防车已经隐秘在视野之外。

“烧了吗?房子怎么这样黑。”我问眼前的两个女人,又指了楚玉介绍说,“老婆,这个是楚玉小姐,你可能知道,她是广州的报纸《南方周刊》的记者。”

“烧了一个屋顶,你去哪里了?你不是去丽都大学了吗?”王难语气有点愤怒,诘问,“叫记者来干什么?”

“我是楚天的姐姐,在这里我不是记者。”楚玉有点奇怪,很被动地自我辩解说。

“对不起,姐,我老婆今天心情不好。”我对楚玉说。

“烧了什么东西?”我急迫地问,看了一下房子,好象整体没有什么破坏,不知道房子里面怎么样了。

“2个楼的屋顶全着了,但屋子里面的东西基本没有大碍,消防队给浇水了,灌了很多水进去,现在屋子里全是水。”城城的遗孀说,她比我年长几岁,看上去有点徐娘半老,丰韵尤存。她最近一直在麻将桌边虚度光阴,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看我的眼睛,象是怕我,又象是要害我。

“这火还真他妈够邪门的,消防队说了起火原因了吗?”我问。

城城的遗孀说:“他们说起火原因不明。”

王难说:“这年头不太平,流年不利。你看这国家乱的跟贼窝似的,家里也够乱的……老公啊,我刚才叫消防队帮忙把那鹦鹉给你救出来了。”

我恶意地说:“那乌鸦烧死了活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大中午的,一棵大树参天挺立,下面站着一个爱因斯坦的雕象,爱因斯坦的大耳朵上挂一鸟笼子,我看着那鹦鹉,说:“楚玉姐,你看见那鸟了吗,那就是我家的那个会说话的鸟……”

“真的啊?那我叫她说几句听听。”楚玉朝树下走过去,那鸟就叫起来“小姐,小姐,你好,春,春,春。”楚玉楞住了,搞半天后失声大笑:“呀,你们家的鸟好可爱啊,还会叫春。”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它还会叫床呢。”城城的遗孀笑着说。

她又看了我的眼睛一眼,我也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象一面镜子,我在那镜子里看到了陈娟在我的书房里叫床的声音。

“不会不会。它不会叫床。”我说。

“王难啊,你说它学会叫床没有啊。”这个语言锋利的女人把矛头指向了王难,说实话,我已经快想不起她的名字,要是城城在自杀之前与她离婚,我真不知道,她是城城的前妻,还是遗孀。这个女人,有一天我与陈娟在办公室调情的时候突然来拜访我,让我很吃惊。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要问我借一把剪刀。她向我借剪刀,意味着她想告诉我一件事情。因为她家有剪刀。

她借了剪刀,走在风中,上了星空楼,在对面阳台上把她的一头散发象在草地上除草一样地剪得很短。她的姿势很娴熟,好象是前世也干过这样割一缕青丝飘散在红尘中的事情。我看到这样的事情,有时候会很感伤,因为我觉得她失去了丈夫,心情应该是在无底的深渊,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巴黎到北京,而在死生之间。这方寸之间的距离,又不在同一维度上,真的很是遥远。我想着想着就感伤起来。以前我叫她大嫂,是因为中间隔着城城。这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城城离开后,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忘记他,还是祭奠他们的爱情。我看到眼里,突然觉得很费解。象她这样的女人,做什么事情一定是有她自己的考虑,莫非她将要带别的男人来星空楼住?

王朱德给我打电话叫我赶她走的那一天,她很怨恨。她说王朱德曾经说过,他们夫妻俩可以一辈子住在星空楼。可是城城一死,王朱德就赶她走。

王朱德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当然他要我和城城与他一起回国干事。这两个2层小楼是他的许诺。

我不知道如何跟楚玉说,现场很杂乱,她在我说话之前告诉我她要先回酒店了,我说好的,本来叫你来我家,结果你看到我家着火。事情真的很不凑巧,下次你再来,我在家里请你吃饭。 楚玉说没事,着火也很正常,人活着就好。 我很奇怪,她对事情的把握,有了一个底线,这个底线,就是死亡。 我呵呵地笑说:“姐,那我不送你。你过几天有时间给我联系,我再招待你。”

院子里剩余的两个女人和我,在沉默中,我们都在想事情。城城的遗孀没有搬走,她要跟王朱德说个明白,她是不会走的.

晚上我给王朱德打电话,告诉他研究院着火了,他显得很恼怒,说:“李博士,你是怎么搞的嘛。好好的院子。说着火就着火,你干什么吃的。”我有点无言以对,因为我也怀疑这火是不是普罗米修斯放的。

“你说,起火原因是什么。”

“王先生,消防队说查不清楚。”

“那消防队要了多少钱?”

“两万五千四百八十。”

“妈的,怎么这样贵,我明天叫财务科的人去你那里处理,你给我写好一个报告上来。保险公司那边你也去说说。妈的,我不能这样天天蚀钱养你这个研究院啊。”

“是是,王先生,我已经拟定了一个报损清单。大概报20万吧。”

“你写200万!!20万算个屁!你写好了,我自己朝他们要去。”

“是是。王先生,我和丽都大学物理系的同志有个研究项目朝基金委申报,他们要朝我10万回扣。我手头没钱,您是不是能先给我一笔能让我自由处理的资金。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但我……”

“那你要多少?”

“50万。”

“妈的,以后你别朝基金委要钱。你要钱跟我说,他们他娘的是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啊。”

“王先生,您别生气。他们可能是伪共分子领导的。”

(十)

路硕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就从电脑转椅上站起来。我的电脑转椅是我老婆从银行里拿回来的,据说值2000元。所以,这个椅子在我家是一个极度奢华。

我不是想靠老婆吃饭的人,所以当我老婆买了一辆蓝鸟给我和她自己的时候,我基本上不开。我给她的解释冠冕堂皇,是蓝鸟是日本车,我要抵制日货。于是我很少自己开车出门,尤其是一想到这车是我老婆买的,我就浑身难受,我宁愿打的。

我的老婆王难,她赚钱比我容易,我怀疑她赚钱比我容易是因为她与她的主管孙先生有一腿。但我不想知道偷情的细节,其实我委实真的很不想知道那些细节,知道那些细节只会让我伤心,我唯一知道的是那个让我有心理阴影的男人有一个资产阶级的名字,孙资。很多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资本家,少数时候我觉得他是孙子。这些做金融的人学会洗钱,做帐,在银行里与你密谋贷款回扣。

我内心深处讨厌孙资。

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见过他一面,是在地铁里,后来我听见有人问我,李先生也坐地铁上班?王小姐不是刚买了车?

我笑得很尴尬,说,孙先生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最怕堵车。北京这交通,那叫一个滥。堵车的时候一泡尿能把人给憋死过去。

孙资仿佛没有想到我说话低级到了居然能扯到泌尿系统,说,李博士真是幽默之人啊,王小姐真有福气。

我笑地更加尴尬,仿佛吃了毒药,一下找不到解药,居然变的慌乱起来。

我讪讪地说:“孙先生,别,我不是一个幽默之人,其实我在地铁里,只是无所事事,不是去上班,我只是在这个城市的地下流荡。”

孙先生哑然。他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能在地下流荡的人,一般是阴间的鬼魂。我说完后感到心情极度恶劣,在复兴门站下车,告别了孙先生。那天我的行色匆匆。我一想起孙先生,就感觉浑身象中了毒一样难受,他比我有钱,我想起一句形容孙先生有钱的话,说他拔一根汗毛都比李楠同的腰杆粗。

我想有一天我可能会杀了这孙子!恨就一个字。

恨!

路硕到来之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是海天一色集团的财务处的一个科长,王朱德派他来研究院看火灾以后的损失,然后要代表王朱德在北京城招聘几个研究员,再处理一些财务上的碎事。我当时才回忆起来,这个将要来和我见面的人,居然是我中学时候的学长,大名鼎鼎的路硕。这人曾经是楚门中学一个乐队的吉他手,他们的乐队叫“过去乐队”。过去乐队是楚门中学的镇山之宝,谁家要有孩子想上中学,楚门中学都会说,我们是素质教育,能培养校园歌手,我们学校有过去乐队,曾经在1992年全国中学生艺术比赛中得一等奖。

过去乐队在当时的李楠同看来是艺术在南京城的常驻代表。

有一次毕业晚会上,过去乐队盛装出场,一上台就大弹原创歌曲《分手啊,朋友别哭》,犹如上帝之弦,舞台下面瞬间泪如雨下。此时突然阴风四起,姹紫嫣红的舞台上的一个铁打的广告牌被风吹下来,犹如上帝的一只手拍来一记耳光,把过去乐队的主唱拍死在地上,成为楚门中学为最直接为艺术牺牲的一个先烈。过去乐队也从此一蹶不振。路硕也考上大学,从此言不称和弦,去学金融和工商管理。

李楠同继续留在楚门中学。

后来我在丽都大学物理系上大学,有一个同楼的天文系教授去外国做博士后,寻找引力波,用的据说是三百万伏特的高压电,不小心被电流击中。当场死亡,他的毙命在天文系引起极大关注,大家全说他不应该死,但却偏偏这样死了。于是我的周遭一下子充满了一群评论家。

第一个人说教授之所以被高压电击毙是因为他玩女人,电流击在他的档部。第二个人说教授在临死之前发现了引力波,过度激动,他要得诺贝尔奖了,不小心按了一个不应该按的键。诺贝尔把他招去阴间了。第三个人说教授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啊,你什么时候强大起来啊。”第四个人说,教授临死之前的手摸着他的口袋钱,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是我的党费。”

这些事情全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壳里旋转。我觉得很郁闷的是,我对过去乐队主唱和教授的死找不到一点解释的原因,也找不到这两个死亡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后来我把这些全归咎于上帝,说上帝注定这两个人要离奇死亡。但我还是找不到这两个离奇死亡之间的因果联系。我后来不再继续寻找这两个莫不相关的人之间的因果联系。我的思考停止不前,一直到某一天,路硕推开了我的房门。

他刚从新加坡飞到北京,他的老婆是马来西亚人,所以他的两个小孩全是混血儿,我没有见到他老婆和他的两个小孩子。但路硕告诉我,他们全在马来西亚的一个花园一样的别墅里,别墅里面有网球场,篮球场,游泳池。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庄园,一切全是白色的,沉浸在乳白色的牛奶里。我知道,路硕现在的生活,也开始渐渐在我的内禀空间里,将有一个渐次清晰的图象。我把我的内禀空间起了一个名字,叫private universe。

我回忆起当时的搞艺术的的路硕,和现在推门进入的搞金融的路硕,觉得很诧异,他风格的改变很剧烈,有点恍如隔世。以至于后来他要我谈谈研究院的火灾细节,我居然无从谈起,我唯一能谈的,是喃喃自语的一句话,说:“没有想到你现在已经是海天的高级主管了,而当时你还是一个艺术青年。”

“真没有想到李博士还跟我是楚门中学的校友,你说这真是一个小世界悖论啊。”他爽朗地说,他的谈吐很深,让我有点吃惊,因为在电话里我分明告诉过他我也是楚门中学毕业的。

“路科长现在也算是飞黄腾达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去我们楼下的那个super bar喝酒。”我说,“我为你洗尘,也尽一下地主之谊。那酒吧里漂亮的单身女人很多……”

“哈哈,李博士,好,我也正想请你喝酒。”路硕高兴地说。

之前很多天,我一个人在super bar喝酒,酒精使得我悬浮在空气里。我喜欢自己被麻醉掉,但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酒醉之后头会疼得厉害。我醒来的时候,往往是一个人,在我的面前看着我,那个人就是王难,她刚走到我面前,用眼睛看我的时候,我就会醒来。她晚上回家,找不到我,就会来super bar摇醒我。她扶我回家,有时候我想起来一句话,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不知道为什么,当王难扶着我穿过一条没有一棵杨柳的路回家,在夜色里,霓虹灯全是黄色的,我迷梦的眼睛里总有半个憔悴的月亮,月影婆娑。月亮着着我和她。我不知道,我不看月亮的时候,它是不是也是那样的凄美。

来super bar喝酒的,有很多比我年轻的情侣。我老婆扶我回家的时候,我们总是从二楼下来,走过一条橘黄色的弯弯的楼梯,楼梯是户拦是白色的,上面积累了大量的静电。在那个楼梯拐弯的地方,我的老婆总是显得弱不禁风,她总要打一个趔趄,这个趔趄使得她瘦小的身子被我压成象一个英文字母c,然后让我的一个手指碰到户拦,我然后被电荷贯穿,整个手痉挛一下,有的时候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叫声很突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会惨叫,她的心里一定是很奇怪,以为我在发酒疯。在这个时刻,那些在柔媚的烛光里的情侣总会笑话我们俩。有的人会自怨自艾一样地骂人,说,哎,瞧那男的操性,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叫他马子背他回去。

我觉得我很清醒,他们错了,我老婆没有背我。她肯定背不动我,因为我的体重是120。单位是千克。我的老婆很纤瘦,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背一个120千克的东西。我其实不需要王难来酒吧搀扶着我回家,我一个人喝酒,享受的是一种无边无沿的寂寞。这个感觉很不错,王难一定不知道,正如她不明白,我研究量子引力,是在享受一种无边无际的自由。

每次王难把我弄回内禀楼2楼,我们的卧室里放着一张舒适的大床,一个电脑和一架钢琴,床上有几本书,她把我推在床上,然后开始脱我的鞋,接着是袜子,之后扯开我的皮带,把裤子象金蝉脱壳一样帮我脱下来。我躺在床上,假装很迷糊,其实,她以为我已经不省人事,而我其实很清楚。酒醉的人总说自己很清楚,但我真的感觉很清楚。我的老婆很多天都这样给我脱掉鞋子,袜子,裤子,然后摇摇我,看我会不会醒来,多数时候我不会醒来,呼呼大睡,除非我觉得应该去洗澡,才会被她摇起来,去浴室洗澡。我在洗澡的时候,总是拉开一点窗帘,看外面的夜空,夜空里总有一个十字的白色的灯,放着很璀璨的光芒。那光芒下有2棵黑絮絮的树冠,我每当看见这些,就会感觉很神秘恐怖,尤其是那十字的白色的灯,能使得我突然从麻醉里醒来,我觉得很害怕,于是会叫王难进来,跟我一起洗鸳鸯浴。王难一直很喜欢与我一起洗澡,我们有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在浴室里巫山云雨。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很爱王难,不能没有王难。我回来看一本说,说作爱能让人消除内心的恐惧感,我觉得不错,是相对真理。

“外面那白色的十字的灯那么亮,是什么呀?”有一天呻吟的王难突然在窗帘缝隙里也看到了那十字的灯光。

“建筑工地上的小太阳啊。你看什么呢。”我无所谓地说,其实我与王难在我们鱼水之欢的时候的一句对话,使得我突然明白,原来那只是一个远处灯泡而已,我以前一直想不到,一直觉得那象是一件无比诡异的夜光。

后来路硕在喝酒的时候告我说,其实他到现在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想很多很多的比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那样的精神问题,他在每个黑夜里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哲学家,他总是很痛苦不堪。

“和我一样,我以前也是那样,所以我早早结婚,每天晚上夜夜笙歌。”

“哈哈,哈哈哈哈。”

路硕的笑很爽朗,而且很大声,我没有听到过如此肆无忌惮的笑声。这样的笑很刺耳,频率很高,象一只鹅在曲项向天歌。

super bar里有人在楼下开始骂人了。

路硕朝下面骂人的地方扔下去一杯扎啤。

楼下冲上来一群小流氓,看上去全是中学生的样子,一下子就围住了路硕和我。其中一个人手里抡着一个棒球棍子,看上去很轻但很结实,我一看那架势,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元,说:“哥们,实在对不起。——这——拿去买几件新的……。”

我话音未落。就看到一个钛合金的棍子朝我的眼睛横着飞过来。“操,丫胆敢泼我,今天我不把你抡死了我磕死在这里!”那个提着棒球棍的小流氓气急败坏地骂道。其他几个也阴阳怪气地叫起来。

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