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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 (续)

- liuliu -

这个冬天突然变得非常难过,因为温度骤降。我坐在宿舍里不住地打颤,衣服穿得再多,寒气还是驱之不散。记忆中没有哪个冬天特别可憎,想来小孩子总是皮实的,筋骨都很耐冻,两颊通红也能兴高采烈。

手指转成青紫色,瑟缩如风中枯枝,多年前拉过的一双手,指尖的冰凉一下子就窜进记忆里来了。兰涓,一个无论寒暑更替总是双手冰凉的女子,居然是我的小学同学。她断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把她写到文字中来。曾经潇洒的甩头,曾经多情的回眸,早已定格在远去的童年,随着岁月覆上尘埃,愈久愈厚。

“该你了。”喝彩声中我拉住摇曳的裙摆,把毽子丢给她。她脸上的笑容仓促地一闪而过,毽子开始在我们眼前飞动。对比我们,她是个大孩子了,身段优美,动即是舞,一招一式得很有韵律。我忽然醒悟过来,不能这样比,否则我必输无疑,她太好看。于是伸手截住正在飞升的毽子:“不玩了。”兰涓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露出满嘴的小白牙齿。我很厌恶她。大人们都说她长着一副狐媚样,我观察过,心里很同意。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人,一口这么白这么碎的尖牙齿,每一颗都白得像刷了层粉,又尖得像小锥子,随时准备撕咬什么。笑声放肆,听着像是水溅进了油锅里,噼里啪啦,又脆又亮,还有点灼人。

当她叉着腰在教室里教训人的时候,我就出神地看着她一动一动的尖下巴,红唇间的小白牙隐约可见。等我长大一点,才明白,那似怒似喜的神情是嗔,那风流婉转的眼波叫媚,而一身逐人来随马去的妖气,唤作女人态。我们这帮不通人情的男孩和女孩,在她周围显得那样蠢笨。她最喜在人眉心狠狠一戳:“这都不懂!”懵懵中额头冰凉。我很厌恶她。

年长两岁,她在一众女孩中前呼后拥,就连班上的男生都很怵她,班干部更是避之不及。平时上课她就不守纪律,爱讲话,爱磕瓜子,还怂恿大伙儿取笑老师。在唯老师是从的小学生眼里,兰涓非常出挑,但是她成绩出色,老师基本放任。有好事者偶尔出言不逊,兰涓顺手就把满手掌的瓜子壳洒过来,劈头盖脸,沾带口水的还会粘在脸上,好不狼狈。接着她就一清嗓子:“我就是一个女太岁。”然后扭腰就走。此等精彩节目难得上演,因为受过教训的人记性奇佳,鲜有再犯,而懦弱如我者,早就被这杀鸡儆猴的气势吓蔫了。

厌恶归厌恶,对这样张狂的一个女子,我总是饶有趣味的。兰涓是那种从来说不上“可爱”的女孩,时光在同一所小学里缓缓地流,她总是比我们先长大。偏心的天使把手伸向兰涓,却让我们追着她的尾巴跑。遗憾的是,她的手指不长,且太粗糙,骨节太现。据说是干活太多了。兰涓的美丽是富于挑衅意味的,很少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它,包括她的母亲。某个下午,值日的我锁好门窗,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啜泣。学校在原有的教学楼上准备加层,走廊尽头堆放了好些钢筋砖块。循声过去,兰涓正背着我坐在一堆沙子上面。多年以后我读到,有个叫陈染的女子是这样替她的人物描摹的:看着她有如跳孔雀舞那样把瘦瘦的肩膀起落得一波一澜,把那种称作忧伤的情感,从肩头的韵律中弥散得层现叠出。――看来,万种风情,独此一味。兰涓之哭,太悲凄了。我本意是要痛快一下的。她的哽咽渐渐变成咽喉里的呢喃,柔和的,细碎的。我的快意竟卑怯地不见了。有些人就是如此,甚嚣尘上,让你觉得连同情都不够资格。她是被妈妈打了,别人这样告诉我,因为她偷懒。人总是亲怜远恶的,兰涓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吹嘘她的爸爸是如何得力大无穷,是如何得助人为乐,遇到危险时又是如何得奋不顾身。原以为这种男生堆里寻常可见的对阳刚力量的崇拜,小女生不太感兴趣,而兰涓叙述时脸上洋溢的自豪和快乐,却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尤其对我,因我的爸爸是一个沉默而羸弱的人,所以特别羡慕她。后来回家一板一眼地复述给大人们听,总是招来一句:“瞎掰!”

没有人可以陪着我们长大,何况是兰涓这样早就健步如飞的女子。上初中了。在我整日背着书包低眉顺眼走路的时候,兰涓已经在为争一个男朋友和别的女孩大打出手,争来了又一脚将人踢开。别人向我打听她的过去,我都不好意思承认我和她作了6年的小学同学――当然不是因为她,原因在我,我们的交情毕竟太浅了,我一点也不了解她。等到她在我生活中的印记慢慢淡去,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她的美丑,年轻年老,不再发生丁点意义。我是说实话的,一向不过如此。

听说――又是听说,她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个人,在这么稀薄燥热的空气里,还能在别人的舌头间传唱。听说,她嫁人了,嫁了个极俊秀的外省男子,生活无着,还生了个极漂亮的女孩。一些人,脱离了预定的轨道,或者说世俗的大众的轨道,日子就开始变得很潦草,当事人尚且无心涂抹,旁观者也不觉糊涂碍眼了。我也庆幸,我们只是小学同学,哪怕她是一个杀手,哪怕风水轮流转,我的生活也可能不再雅观。毕竟,是断了。

我记得她在风头最劲的时候,突然懈怠,像亦舒一样说起话来:请我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兰涓的原话,我是真的忘了,在这里拾人牙慧,凭的不过是,兰涓,从没打算作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在我的童年,我用稚嫩的嗓音安慰哭泣的兰涓,卿本佳人。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