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刀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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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的人权问题
做人好不好？永生行不行？
——关于影片《变人》的对话
江晓原
《变人》（Bicentennial Man）是1999年一部不太引人注目的科幻影片，但是其中的思想资源，作为一部电影来说，却应该算是非常丰富的了。下面是两位观众在凌晨进行的一场观后感对话：
黛溪：已经凌晨两点钟了！但是你竟毫无倦意？
纪德：这不奇怪，好的电影总是能让人兴奋、思考和感动，你不也是看得聚精会神吗？不过我看这片名起得太差——“两百岁的人”？根本没有体现出影片的主题，还是中文译名《变人》更妥，直接点明了主题。
黛溪：变人的过程真的太艰苦了——我不是指技术上的进步，而是指影片中机器人安德鲁的“心路历程”。
纪德：安德鲁刚被工程师买回家时，它只是一个专做家务的机器人而已，它被看成一件家用电器，就像冰箱、电视、洗衣机等等一样。但随着它和主人一家的多年相处，它逐渐接受并习惯了人类的许多观念，逐渐萌发了人类的主体意识——它要求工程师为它在银行开设存款户头、它表示要“自食其力”、它后来又用那银行户头上的巨款要求向工程师赎买它的“自由”……。
黛溪：这一家人给了安德鲁尊重和友爱。尽管太太和大小姐并不厚道，但是工程师和二小姐却是睿智而友爱的，他们向安德鲁展示了人类的这些美德。
纪德：安德鲁初到工程师家时，二小姐还只是个小娃娃，但那时她就向安德鲁伸出了友爱的小手。当二小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女时，他们之间实际上已经有着某种朦胧的爱情。然而“非我族类”阻碍了二小姐向安德鲁付出感情——人怎么能和一件家用电器相爱呢？我们知道，二小姐心中一直是爱着安德鲁的，这只要看看老年的二小姐临终时手里拿着什么就知道了——她拿着大约七十年前安德鲁为她雕刻的小木马。
黛溪：是吗？我倒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安德鲁与二小姐之间有感情是肯定的。安德鲁多年来不止一次给自己升级硬件和软件，为的是让自己更接近人类。当它后来又爱上了二小姐的孙女波夏小姐时，这种升级的冲动达到了顶峰——它让自己的外形变得与人类完全一样，它甚至有了男性的性器官，而且能让波夏小姐在和它作爱时达到高度快感！
纪德：正是在这里，影片所引导的第一个深刻问题出现了——生命和非生命，现在到底还有没有界限？原初版本的安德鲁，确实只是一件家用电器，尽管比较精致，但是随着它的不断升级，现在它已经完全是一个“人”了！在影片《变人》的幻想中，只要技术进步到足够的高度，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传统界限，确实是可以打破的。这使我想起影片《人工智能》（A. I.）中，未来世界已经没有人类，只有人工智能，在他们的知识中，“真的人类”是一个遥远的奇迹。那么“真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我们今天的人类，有没有可能已经是另一种人工智能了？所以我们现在对“生命”和“人”的定义都是有局限的。
黛溪：在这里，影片仍然采取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默认人类是自然界的最高等级，是生物进化的最高目标。其实，这种思想在中国古代也是源远流长的，而且有着生动的表现，那就是那些“精”——狐狸、老鼠、花木乃至某一件器物——的“修炼成精”，比如在那些神怪小说故事中，一只狐狸 “修炼”了数百上千年，就可能“修成人形”（狐狸通常当然要修成美女）。用这种思路来看《变人》中的安德鲁，它200年的升级和追求过程，就是一具家用电器“修炼成精”的过程。既然如此，我希望从现在开始，让我们用“他”来指称安德鲁——到了这会儿还将安德鲁当作一件家用电器，太不公平了。
纪德：这我没意见。看来你倒是颇有影片中二小姐的情怀呢。
黛溪：影片中那个所谓的“世界议会”，头脑僵化得令人讨厌。安德鲁已经自食其力，成为一个纳税的守法公民，而且和他深爱的美女波夏小姐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他们竟然还不肯承认他是人，还不批准他和波夏小姐的事实婚姻。
纪德：我倒觉得这可能正是影片的深刻之处。你想想，议会不承认安德鲁是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什么？
黛溪：是因为安德鲁是永生的——他不会老不会死，因而说他不是生命。可是我觉得这不应该成为妨碍他获得人权的理由啊？
纪德：这里又有两层问题。第一层，是机器人的人权靠什么获得？或者说，某个物种能否获得人权，究竟是根据其躯体是否为血肉，还是根据它对人类文化的掌握与否？我一贯认为认为应该根据文化。因此我当然赞成安德鲁应该获得人权，他和波夏小姐的婚姻应该得到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分歧。问题出在第二层，即安德鲁是永生的……
黛溪：等一下——议会的这个理由，不正是“根据其躯体是否为血肉”吗？
纪德：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不同意影片中“世界议会”的保守僵化。但是，永生的问题，确实是影片引导出的第二个深刻问题。你要注意到影片中这个情节：安德鲁已经掌握了让波夏小姐永生——至少是益寿延年、玉颜永驻——的技术，但是波夏小姐却拒绝采用，她认为有生有死才是生命的最基本原则。她的观点，或许也就是影片编剧导演的观点。如果人类真的掌握了永生的技术，世界会变成何种光景呢？
黛溪：先前秦皇汉武，都曾追求过永生。帝王中做永生之梦的人有的是。
纪德：永生对某个个人来说，初看肯定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是，如果永生的技术真的出现了，那必然成为人类争夺的最大资源，必然会出现一段尔虞我诈、腥风血雨的岁月，最终这项技术很可能扩散至人人皆能永生而后止。而一旦人人皆能永生，恐怕首先要消除生育的功能，否则有生而无死，人类数量将无限膨胀，那将是不可“永续发展”的。那么消除了生育功能又如何呢？人类从此无生无死，也就不再是生命了。
黛溪：不过，知识照旧可以积累，文化照旧可以发展啊。而且那时知识积累会更有效，文化发展也会更迅速。
纪德：但是，人人永生之后，时间对任何人来说就都是无穷大，最终全人类的知识都可以积累在任何一个个人头脑中，那全世界会不会进入无差别境界？那不就和物理学上的“热寂”差不多了吗？
黛溪：别拿物理学吓我啊。人人永生，并不意味着消除了个体之间的一切差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而且人类会不断获得新的知识，根本不会有你担心的什么“热寂”。
纪德：那让我们退一步来想。最先获得永生的人，其实也未必真的幸福。安德鲁最终就自己放弃了永生，议会也给了他“迟到的公正”——承认了他是人，批准了他和波夏小姐的婚姻。他这样做的理由，表面上看，是因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人类承认他是人，批准他和波夏小姐的婚姻。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一再送走他尊敬或心爱的人，先是工程师，再是二小姐，再是波夏小姐……，他觉得太痛苦了，还不如使得自己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和心爱的波夏小姐一同去到另一个世界。
黛溪：这倒也是。设身处地来想，换了我也受不了的。看来，做人虽然挺好，永生也许不行——但这只是我们人类的看法。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 发表时间：2005-11-25, 06:32: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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