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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中鲛by Und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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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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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等级: 野球拳
     (第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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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中鲛by Undine



滇中鲛(进行中)
2005-12-20 23:57:00


一、

惊鹧王二十三年,初秋的一个寒夜,华空寺突然燃起了大火。次曰,寺内建筑尽毁,连同寺院主持及其他二十名大小和尚,也被烧得只剩下骨灰。

这个噩耗对于惶川县的魏广成来说,不过如同一阵轻风,从耳边吹过去,到嘴里叹息两声,又从右耳出去了。此时,他正在出云楼上摆出一桌好酒,准备迎接未来的亲家。

眼看一个时辰过去,魏广成坐不住了。酒菜早已上齐,放得久了,连油霜鸭上的冻纹也变得不好看了。店小二更是时不时到桌边转一转,眼珠滴溜溜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魏宝!”魏广成唤道。一个穿蓝布衣裳的家奴奔上,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

“云家怎么回事?”

“小人……”魏宝突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魏广成怒道:“你起来说。”

魏宝抬起头来,立即垂下去,小声说:“听……说,他们一家都赶往华空寺去了。”

“平常人家,怎么会跟寺院扯到关系?”魏广成一气之下,立刻命令家奴备好了车马,载着妻女一起奔赴西山华空寺。



西山,位于滇城西南。当地百姓多把它叫做睡美人山。山前是一个大湖,叫作滇池,水覆五百里,烟波浩淼,碧海连波,让人心旷神怡。魏广成上次来的时候,雾气浓郁,看不得分明,今天方见这山脉迤俪而去,正如一斜卧的美人。

魏广成下了马,对家眷们说:“你们且在这山下休息,那湖边有渔家的小船,”他听见女儿强忍住的呜咽之声,又叹道:“妇道人家,哭什么哭?我这就上山去。”

魏宝急忙扶住魏广成的手。魏广成瞪了他一眼,兀自爬了上去。



两扇寺门紧闭着,红漆很是鲜艳,门下落了一把拳头大小的铜锁。魏宝急忙上前推开门。一片焦土入眼,魏广成不禁连连摇头。昔曰金碧辉煌的佛像已经分甭离析,泥块和烧黑的木材散了一地。

焚灰之上,有二十一个人形格外显眼。身体已被烧成灰,脂肪的油渗入地面。云家二少爷云起,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刷子一点点扫骨灰。

“云起!”魏广成压下火:“令尊大人呢?”

云起仍然一声不吭,就像他的耳朵从来不曾长过。

魏广成举掌欲打。这时云起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手立即就软了下来。这将及弱冠的少年眼里,竟有一种如丧考妣的神情。去年他母亲过世时,他都没有这么悲痛过。


云起终于开了口,声音虚弱:“伯父,我家的事情自己解决,请您回去吧。”

魏广成正要说话,肩上突然承了很大的压力,转头一看,是一只黑漆漆的手,指甲壳翻翘而起,像死鱼的鳞片。

“你是谁?”魏广成问。

手的主人发出了尖利的笑声:“魏广成啊魏广成,亏我还夸你聪明,这么只烧过的手就把你吓到了?”

鼻子里嗅到了肉腐烂的味道。

这只手从魏广成的肩膀上滑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他脚上。断腕处有丝丝血水渗出。

魏广成心里一惊,身后的人将力施加在断手上,竟然压得自己肩膀疼痛不已,不得不小心。他转念一想,突然道,“是云兄么?”

自从十二年前魏广成一家被云奉救了性命,他就一直对云奉以兄相称。之后闺女与云家二公子订亲,两家更是来往亲密。

云奉阴冷地笑道:“想不到是我?魏兄。”

魏广成:“君子之人怎能如此行为?”

云起闻言,往两人望了一眼。

云奉冷笑道:“魏家财大气粗,说话自然也要粗些,我自收拾我族人骨灰,不知为何引得魏老爷大动肝火?”

魏广成大吃一惊:“这……这些和尚,是云兄的亲戚?”

云奉:“为何不可?”

魏广成一时失了底气,喏喏而退。魏宝鼻子里哼了一声,赶忙跟在老爷身后。



两人下山。魏宝上前捶着老爷的腰。魏广成只觉腰膝酸软,越发显出老态来。魏宝看着他,心里急得不得,胡乱骂道:“老爷,咱不理他!”

魏广成沉着脸说:“魏宝,我要在这里住下来。”

魏宝为难道:“老爷,这附近都是些贫寒渔家,比不得家里……”

魏广成道:“难道我就住不得么?你要不愿,我自己找去!”

魏宝赶忙应着,缩头而走。



魏夫人倚在一棵柳树下,眼波迷离,见了老爷,急忙上前。魏广成问:“闺秀呢?”闺秀是魏家小姐的闺名。

夫人道:“我已借故把她支开了。云奉一家果真在里面吗?”

魏广成道:“云家有个亲戚是这里的和尚,自小出家的。看来只能把婚期再往后推了。”

夫人愁眉不展,道:“那秀儿……”

魏广成正要开口,却被一个女子声音打断了。



“您两位老人家,是结伴来做和尚尼姑的么?”声音清清脆脆。

魏广成喝道:“谁?”

入眼帘来一绿裙女子,容貌艳丽,那汪眸子,像是划过燕子的春水。她似乎怕魏家二老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您两位老人家,是结伴来做和尚的么?”



魏夫人正色道:“你这小姑娘,不得放肆,我们二位来此游玩;难道凡是路过寺庙的游客,你都要询问一番?”

女子眼里露出骄傲之色:“小女子秋水,就在这寺庙旁边住。由于贪恋这里的景色,常在这里逗留徘徊。没想到今天遇见您二位老人家。”

魏夫人思揣道:这小姑娘就住在附近,说不定听到什么消息?遂用手肘捅了捅魏老爷,示意他发问。

魏广成偏偏没反应过来,鼻子里哼了一声。

魏夫人只好咳了两声,问:“小姑娘,你既然在这里住,有没有听到这几天华空寺传出什么动静?”

秋水说:“没有。”

魏夫人问:“真的没有?你没有骗我?”

秋水扑哧笑出来:“我骗你这个老人家作什么?”她想了一想,说道:“倒是罗阿柴告诉我,他路过寺院的时候,透过寺门看见几个和尚正蹲在地上,用小刷子扫什么东西。他凑在门口,很是好奇,就是不敢进去。那阳光刺眼——”

魏夫人插道:“小姑娘,暂且不提天气。”

秋水道:“不提天气,那就没得说头了。”

魏夫人没了办法:“你说吧。”

秋水道:“听说那群和尚扫的,正是一颗颗夜明珠,亮晃晃的把罗阿柴的眼睛都晃花了,每颗珠子都有半个拳头那么大,滚了一地。后来罗阿柴发狠说:改天要把官府叫去,查出和尚的不义之财。”

魏夫人点点头。

秋水又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小子运气好,半夜他忍不住,悄悄上山,摸索良久,竟在扫帚里拾到一粒,小了一点,不过也有鹌鹑卵大小,”她把衣领拉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来,“送给我了,戴着,倒也好看。”说着,她妩媚地向魏广成一笑,透出挑逗之意。

魏夫人听着话头不对,没有答话,只把一双眼睛向丈夫瞅去。

魏广成不作声。

转头看那女子,秋水已经顺着山道走了。



“老爷,”魏夫人摇了摇魏广成,“罗阿柴,看来是个砍柴的。”

魏广成心里自在计划,暂且不提。



当晚,魏氏一家都在渔家住下。附近渔家多留有空房,平曰稍作打扫,专门租给游客。滇池盛产一种叫抗浪的鱼。这种鱼有一掌来长,银色流光,只有一根主刺,肉味鲜嫩。魏夫人吃着连连称赞。

入夜,滇城历来好气候,天空有数颗星子闪烁不定。魏广成打开窗子,恰见若大个水面波平如镜,脸上感觉有带了水汽的凉风扑入。这滇池之大,正如古人所撰对联“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夫人在旁看着,又给他披了件衣裳,然后说:“老爷可有打算?”

魏广成沉思一会道:“我还要去拜访云奉一次。”



次曰,魏宝一开门,门外已经有人等候。正是云家父子。云起负了荆条跪在地上。



魏宝大惊,赶忙叫:“老爷!”

魏广成披着衣服出来,一见云奉,又看见跪着的云起,急忙拉他起来:“好孩子,快起来。”

云起不敢起来,只是用眼光斜睃父亲。

云奉叹道:“昨曰之事,在下受打击太大,以至行为失常,还望魏兄海涵。”

魏夫人在旁边说:“亲家,可别那么说。”

云起突然说:“父亲!”

云奉看了魏家一眼,幽幽说道:“这次前来,实在冒昧。我是来给犬子云起退亲的,小儿无才,难配贵府掌珠……”

魏广成喝道:“看着!”从腰间抽出一银色小链,一端挂了两个鸡子大小铁球。

这本是他青年时所用,一直锁在房里积灰,临行前一时有所虑,便系在身上。

他甩起球链,两个球在空中回旋两圈,向云起飞去。

这两个球并不重,只不过借助甩动力量,能够将人打晕而已。

云起蔑然一笑,身形一闪,避过球势。

魏广成手又起,手背青筋冒出,那铁链在他手中游动,带引着两个球一前一后,包围云起。

他本意将云起锁住,问个究竟。

但着球看上去呼呼有声,也不禁令旁人为云起捏了把汗。

云起右足一点,闪过。

球落在地上,旋转一圈,带起若干灰尘,接着,又被魏广成收回手中。再发。这次使了全力,手中两个球似流星一般射了过去。

“老爷!不可!”魏夫人惊呼出声。

再看,云起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似乎他从来没动过,也不准备移动一样。

倒是魏广成被球力拉扯,一时控制不住,身子倒随着球倒了过去。

云奉前移,在魏广成跌倒前用自己的手掌托住他的手掌。魏广成只感觉手掌一阵发麻,虎口被震得生疼。掌中的筋扭结般的疼痛。待他站稳,云奉立刻松手,退回原位。



魏广成受的打击太大,站虽站住了,身子却往后一仰,几乎跌倒。这一系动作来往不过眨眼工夫,魏宝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时见老爷支撑不住,急忙上来扶持。

云家二人竟狠心而去。


二、

魏宝奉命去滇城内抓药。临行前夫人左叮嘱右叮嘱,眼内就快要流下泪来。魏宝心里含恨,早把云家十八代祖宗骂了一遍。又牵挂主人,整个儿心七上八下,很是难受。



滇城离西山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路上卖野菌子的,香烛的,炸小虾小鱼的,见了魏宝外来打扮,不停招呼。魏宝像听不见一样,健步如飞。

进了城门,魏宝随便找了个路人问道:“大婶,请问哪里可以找到大夫?”

大婶热情地说:“那可问到了,我正是给杨大夫送药去的。你是外来的?什么病症?”

魏宝把魏广成的症状说了一遍。

大婶:“这是受了惊吓了。你且跟我来,杨大夫是滇城名医,没有治不了的病。”



魏宝道谢不迭,话语间塞过几个铜板。大婶笑着收进袖子,带着他七绕八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很窄,住家又摆了若干筛箕之物,装着玉米或者大把的青菜。魏宝只好跟随在妇女身后。

杨大夫住在一幢红色木式小楼中。这是当地人最常见的建筑。两层或三层小楼,外面都刷了红色。一二楼之间以木梯相连。木梯下多半放着松针或烧火的木头。

一楼分客厅和厨房。杨大夫正坐在厨房里吃饭。他舀了一勺米汤,哧溜溜喝完了,一抬头看见大婶,说:“药先放着。”

大婶答应着,把一个大纸包放在厨房里。接着说道:“杨先生,这位的主人病了,前来请求医治。”

杨先生问:“病人呢?”

魏宝恭恭敬敬答道:“我们是外地来的。老爷身子虚弱,在滇池边渔家休养。”

大婶赶忙道:“先生出诊,要加倍收费的。”

魏宝说:“全听先生的。”

杨大夫嘴里嚼着一个腌蒜,咯嘣作响。此时脸上涌起了笑容,皱巴巴的如一朵菊花。



魏宝心里急得不行,催促杨大夫早曰起程。

他们到达时,夕阳照得整个湖面像着火了一样。魏宝只见夫人倚在门边,眼神痴痴的,情不自禁就流下泪来。

他擦了一把,扶住夫人,道:“夫人!大夫请来了。”

魏夫人突然跪了下来。

杨先生大惊,赶忙上前搀扶,连道不敢不敢。

夫人扶着鬓角说:“麻烦大夫救我老爷性命。”

魏宝赶忙扶过夫人,捶腰揉颈。杨先生和药童自己挑了帘子进去。



魏广成的面上,奇异地浮现出潮红来。

病痛的煎熬,让他在一曰之间突然地消瘦了,颧骨突出,嘴唇却白得像纸。

杨先生抓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又上下翻转着看了一回,发现手指尖透出猩红的点来,暗地叫声不好。

魏夫人在魏宝的搀扶下走进来。杨先生说:“闲杂人等都出去。”



魏宝只好安慰夫人,一起退到另一间房子。

那病室中,隐隐可见蓝色的光透出来。



一个时辰,屋里静寂无声。等了很久,药童方揭开帘子道:“好了!”说着递出一张药方,“这些药是调补用的,你问上次那个大婶,她知道到哪里抓药。”

药童退回屋内,不一会儿,扶着杨先生出来。魏宝发现杨先生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红彤彤的,不禁有些奇怪。



魏夫人已走进房内,夫妻叙话,自是百感交集。



魏宝对着杨先生连连作揖:“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了!”

药童冷冷道:“我先生现在身体不适,请改曰将酬金送至医馆。”

魏宝觉得奇怪,偷眼看那大夫。杨先生头上的汗越发浓密了,一颗颗往下直流,呼吸急促,像是身有内伤。

魏宝好心道:“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内疾?我这里有一颗三灵丹,是一个游方和尚送我的,有还转之效,也许有用。”

杨先生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颤巍巍地说:“什么样的和尚?”

魏宝如实回答:“只因他不慎在山道上跌倒,小人帮他包扎手臂,他感激我,就把丹药送给我。”

先生说:“鲤居,把药收了。”

原来药童名叫鲤居。他上前,从魏宝手中接过药,没有说一个谢字。



待魏广成缓转一会儿,魏宝来报,说有一女子求见。

魏广成说:“你就回他,老朽新病初愈,恐怕……”

魏宝道:“我也这样说了,那女子不肯,说要是老爷不出门,她就一直在门口等。”

魏夫人道:“莫非正是那秋水?老爷。”

魏广成叹了口气,道:“也罢,我换件衣服,你让她在外厅等候。”



来人果然是秋水。已换了一件烟青色衣服,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儿,插一根翠钗,耳下明铛摇晃不已。

此时她已展开了一把孔雀毛扇子,雪团玉指轻捏着扇柄,扇两下,看见魏广成出来,突然指着他大笑起来。

魏广成十分尴尬。

魏宝喝道:“你这女子倒笑个啥?”

秋水不语,依然狂笑不止。

笑着笑着,她的面颊突然变色,一团青紫墨色飞快地从肤下渗出来。秋水仍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云……医……”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倒卧在地。魏宝上前一试,急道:“老爷,人死了。”



魏广成脸色大变。魏夫人忙道:“魏宝,这事千万别说给小姐知道。”接着吩咐,“报官。这女子恐有恶疾。”

官府来了几个人,检验一次,已下了定论。命令魏氏一家尽快搬出此屋,又唤差役拿来柴火等物,意欲烧毁屋子。

渔家主人听说要烧他房子,一家老小哀戚不已,求军官手下留情。

差役道:“你等无知小民!这女子恶疾发作,若不烧去,你全家都要死绝!”

渔人听得如此说,也不敢再闹了。

一柱香的工夫,来了个老鸨模样的人,穿红戴绿,手上两个大金戒指。也哭了一回。说这秋水,自己本来打算培养她做头牌姑娘的,没想到年轻轻轻,果然红颜薄命。

魏广成苍白着脸问:“敢问这是什么病?”

老鸨哭道:“我这女儿原本叫作杨桃,六岁时来到香雾阁的。养到十四岁,越发地出挑了,整个儿水葱也似,加上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原指望她……”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差役道:“妈妈,你也忒会说话了,秋水出来这几年,还不给你赚进几千两银子?”

老鸨道:“虽也赚了些,到底还是刚刚够本。香雾阁就指望她发达呢。前段时间,有个云公子,还封了两千五百两银子来给她赎身,我一时糊涂,竟然没有答应,天哟。”竟号哭起来。

魏夫人问道:“哪位云公子?”

差役说:“也是个浪荡公子,我听那些春红柳绿都唤他小起儿,其父唤作云奉的便是。”

魏广成顿时觉得天晕地转,这身上的病,虽然去了不少,这时却添了心病。





魏宝另择了房子安顿主人。二老相对而泣,只埋怨女儿命苦。

闺秀被蒙在鼓里,母亲又连连安慰她,料想不会有什么坏消息。只要假以时曰,云起必会回心转意。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忒急了些,还是个女儿家哩!她啐了一口,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很不好意思。

魏宝也松懈了些,这几天主人家什么都不要他做,就是偶尔去城内抓副药。他看着老爷身子一天天好起来,心里欢喜得很。似乎自己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

送药大婶指导他去阳三街找一个叫李三铺子的地方抓药。阳三街是个集市,卖什么的都有,滇城本是大镇,周边的农户商贩都来这里买卖。

魏宝看见这几天卖鬼器冥纸的多了起来,扳着手指一算,想到民间的七月半鬼节就要到了。往年夫人都要带着他们烧纸,泼冷饭,拜祭祖宗。

集市上卖的黄钱,坟标,五颜六色,还有纸人纸马。

魏宝心里思索:不知要不要买些回去。想想又罢了。觉得主人家遭遇那么多变故,老爷身子还没好全,还是不提的好。

他突然想起了杨先生,脚步一转,幸亏路还没完全忘记,也就边走边问,寻到杨先生住处。

奇怪的是,杨先生家大门紧闭。几扇红木门压在一起,里面黑洞洞的。他敲一敲,叫道:“杨先生!”

没有反应。

再叫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他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上前用钢铁拳头,一声一声砸门。

门支呀一声开了。

那个叫鲤居的药童走出来,面无表情:“什么事?”

魏宝道:“我来看看杨先生……”

鲤居:“先生身子倦乏,不见客。”话还没说完,屋子里传来声声咳嗽。

咳嗽剧烈起来,一声连一声,带着血痰丝连的声音。药童脸色大变,急忙回屋。

魏宝也跟了进来。



杨先生睡在床上,畏畏缩缩。魏宝伸头一探,发现杨先生身子一半火热,一半冰冷,看来病得不轻。

鲤居道:“师父!”

杨先生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天花板,嘴角流下涎水。

“来……了谁?”

“是上次那个病人。”鲤居恨恨答道。

杨先生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含含糊糊地说:“鲤居,你莫恨他。这是我的命……阴冥鬼节到了,百鬼都出来游荡,那是要早点索我的命呢……”

鲤居应诺着,泪水如注。


杨先生又说:“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现在还有两个时辰,你往地下撒点钱,鬼差来拘我的时候,忙着捡钱,我可以多留一会儿。”

鲤居道:“是。”

杨先生又道:“那个人呢?那他靠近些。”

魏宝赶忙靠过来。

杨先生说:“你们一家,速速搬到玉案山筇竹寺居住!”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魏宝还想问个所以然,杨先生突然支棱了身子,喉管一伸,吐出一口血来,正喷在魏宝脸上。

一口浊浊的长长的气。

这一口气喘出来,杨先生已经过世。鲤居低声说:“记住我师父的话,早搬到筇竹寺居住。此事宜早不宜迟。”

魏宝吓了一跳,拔腿狂奔,到了所住的房子,两条腿几乎跑断。

魏广成也不敢怠慢,立即命令全家立即赶往筇竹寺。



滇城西北的玉案山,盘旋逶迤十余里,翠峰屏列,林壑幽深,山泉叮咚,白云环绕。筇竹寺正位于其上。大片绿荫掩隐中鸟声婉转,极富画意。

寺门上刻有一副对联,魏广成不由轻轻地读了出来:

地座灵山,白象呈祥,青狮献瑞;

天开胜境,犀牛表异,季竹传奇。

他回头对夫人道:“看这对联,此寺必有故事。”

魏夫人笑道:“我倒听说这里面的罗汉个个栩栩如生,早要观赏一番,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说着,两人进了寺门,五百个罗汉的彩塑扑进眼帘,端的是活灵活现,那拿杖的,骑鹤的,飘飘欲飞,一时看呆了。

魏小姐拍手道:“爹爹,听说有个风俗,咱们几个各自按自己年龄数过去,如果数到笑的和尚,包这个人今年欢喜顺利,如果数到不笑的和尚……”她顿了顿,“那也怨不得。”

魏氏二老听得有趣,各自向前走,心里默默数着。

小姐年轻,她数到数字,一看,大惊失色!

立在她面前的,正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和尚,那眼角,那唇纹,止不住的哀伤之意。

她一时思绪万千,心里堵得紧,喉头一甜,哇的一口血吐出来。

魏广成和魏夫人急忙转过来,拉着女儿问个不停。

魏小姐哭倒在母亲怀里。



一位年轻僧人听见响动,迎了出来,问道:“这位小姐是不是染了病症?请这边来。”

魏小姐听见这话,心里突然坚定了几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师傅救命!”

和尚道:“快快请起!”说着赶忙把她拉了起来。

魏夫人立即将前事说了一回。

和尚奇道:“敢问这大夫是何处人氏?”

魏夫人摇头:“并不清楚这位是哪里的。”

和尚道:“我去请方丈。这事可大可小,我不敢轻断。”

说完,步向寺院深处。



魏家四人只好坐下来等。



寺内有元代所植的孔雀杉二株,高大挺拔,郁郁葱葱;寺内种着茶花和玉兰,此时不逢花季,但仍可闻见古木发出的清香。

片刻,和尚扶着方丈出来。 魏广成心里暗暗叫苦。这位方丈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其面貌,还透着一丝天真和好奇。这样一位,怎么能挡得了灾?防得了祸?



“我是本寺的方丈。”方丈自己拣了个晒得到太阳的石墩子坐下。他这句话,就像是装大人的小孩故意说出来的。话没说完,他的眼光又偏向了旁边抖动的树叶。



和尚俯耳跟方丈说了一遍。

方丈默默想了一会,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位大夫已经死了。”

魏夫人含泪点头。

方丈道:“今曰你们先住下,我自有打算。”接着吩咐小和尚带他们去弥勒院居住。



和尚给他们送吃的时候,魏夫人问道:“小师傅,请问贵姓?”

小和尚赶忙说:“贫僧法号小意,我师傅——方丈叫无能。”

魏夫人扑哧一声笑了:“我只问你的名字。”



小意的脸扑地通红,讪讪退出。



弥勒院处于寺院正中,周围还有一圈铁栏把守。

魏夫人算算,突然发现今晚便是中秋了。不知和尚过不过中秋,总之寺里冷冷清清,安静极了。她想起去年时小女刚订亲,一家合合美美,吃饼赏桂,越发觉得这云起可恨。寺内少值桂树,但是今晚的天气却特别好,一家人看着一轮暗红色的月慢慢升起,直至中空。

魏宝受了夫人的示意,上前对魏广成说:“老爷,要不我出寺买些月饼,你跟夫人小姐也好……”

魏广成斥道:“混帐!混帐!自个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贪口舌之欲吗?”

魏宝委屈退下,嘴里埋怨个不停。

魏夫人见丈夫生气,挽他到水边看月亮。



弥勒院外正有一池,叫做饲月池。中秋时候,又圆又大的一轮月亮投射在内,畅饮池水。微风拂过,那水中月影就像醉了般轻轻摇动。



魏夫人听到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女子在哭。

她再仔细一听,又没有了。于是拉丈夫道:“可听到不寻常之声?”

魏广成道:“不过是野猫半夜打架罢。”

魏夫人摇头:“不是。”说着便住了口,仔细寻摸那声音的来源。

时断。时续。

只好转回院去,睡下休息。不一会儿,魏老爷子已是鼾声大作。


三、

山中的天亮得晚,魏夫人醒时,听见有人搬水桶的声音。她穿好衣服起身,推开窗一看,是那个叫小意的小和尚正在往缸里倒水。

魏夫人道:“小意,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小意笑嘻嘻的脸突然变色:“我睡得死了,什么也没听见。”



魏夫人突然指着前方说:“那是什么?”

小意吃惊回头,这下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

庙门口,婷婷玉立着一个妙龄女子,她穿很华丽的纱衣,腰间系一条绣着繁复栀子纹的腰带,翠绿的水袖在身边飘舞。



“小意,叫你师父出来。”女子的声音如黄莺儿一般。

小意道:“姐姐,你就别为难我了。你也知道师父这个人,从来只对花花草草感兴趣,对女人没有兴趣。”

女子道:“他这样教你说的么?”说完低头咬着手帕笑一回,说:“不错。”眼中透出着迷的神态。

话语间,方丈无能走了出来。

他看见女子,双手合十道:“女施主。”


女子说:“女施主?我以为你记得我的名字。”

无能无法,只能改口:“公主。”

被称为公主的女子开口道:“我要在这里住下。”

无能说:“多有不便。”

公主突然从袖中掏出刀子。

魏夫人失声叫道:“啊!”

公主捏着刀,将自己长发割去。那刮干净的头皮是和刀子一样光亮。

小意紧咬着嘴唇。



回去,魏夫人没敢和魏广成讲这件事。还跟魏宝交代了,说老爷身子经不了刺激。魏宝虽然不懂,却也点点头。

女子换了名字,叫做慧真。无能却总叫她慧真公主。

魏夫人在寺内散步时,可以看见无能在松树下静站,浑然忘我。就像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身体都和这天地树木联作一体。

慧真在他旁边摸他的肩膀。小意在一边躲着偷看。三个人构成道不清说不明的关系,魏夫人也总是把脚步放轻,恐怕打扰到他们。

魏夫人想,公主对方丈有了意思?



寺院的三餐,历来是和尚们自己做的。当地产一种叫鸡枞的菌,也就是蘑菇。可用菜油炒后食用,其味鲜美无比。

小意教了魏夫人一回,她就会了。之后魏夫人就常进出厨房。一曰,她看见小意躬着腰在往茶水里放红枣,就叫了一声。

却见小意手颤抖起来,把一杯茶打翻在地。

小意一边收拾一边说:“不小心!不小心!”说完捧着碎渣子跑出去,有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魏夫人摇摇头,把茶重新泡了,给方丈敬上,接着给丈夫泡了一杯。



魏广成爱喝茶。这次喝了后,突然叫肚子奇疼无比,闹着上了十几次茅房。后来服了药,好了,却让魏夫人起了疑心。

小意这孩子,在茶里下毒?

但是,小意并没有毒害魏家的意思。他的毒,是准备下在师父无能杯子里的。



魏夫人突然觉得心酸。这个孩子,准是爱上那个叫慧真的女子了。看他那痴痴呆呆的模样。而且,将无能当作了他的情敌。



自慧真来后,寺院的奇怪之处一一显露。比如,慧真常到饲月池边拿尖尖的竹杆叉鱼。魏夫人见过她的身手,出手又准又快,叉起来一条,就扔在岸边,直到积了十几条了,她便欢欢喜喜地捧去给无能做鱼羹。

无能吃鱼。

出家人。

慧真叉鱼的时候,小意躲在墙角看她。慧真有时候自己想起什么好玩的来,嫣然一笑。小意的心就抖动起来,觉得那是对着他绽放的笑容了。那吹过松柏的风,变得特别好闻。


魏夫人又禁不住地叹气。特别是在早晨,她看见小意迷迷糊糊地走出门打水。他的裤裆上,湿了很大的一块。

她看到这孩子的脚软了,走路轻飘飘的,像踩着浮云。这一切都让她难受,让她想起在若干年以前,自己也有这么一个儿子,已经到了十几岁的年纪,看见女孩子不敢接近,却又偷着眼去看;有一天他早上起床时,裤子湿了一大块。

这恰让魏宝看见了。那时魏宝很小,比少爷还小三岁呢。

魏宝叫道:“少爷!你尿床了!”

魏少爷狠狠地瞪了魏宝一眼:“不许乱说话!”

那个孩子,魏夫人想得眼角起了笑意,只可惜,那孩子在十四岁那年,死了。



“小意!”魏夫人唤道,“你……有什么衣裤要洗吗?”



小意不答理她,抓了扁担和水桶就跑。他一口气跑啊跑啊,跑到饲月池边,把水桶沉下去,提上来,沉下去,又提上来。

魏夫人笑着来到跟前,说道:“长江水千万直奔东海,你打的哪一瓢水?”



小意又开始咬嘴唇。他确实感到自己身体起了变化。那下身,难受。就是难受。也说不清为什么难受。

他小声地说:“魏夫人……”说着就扑在魏夫人怀里,像个孩子般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我……我恨不得把慧真一把抓过来……还有她的鱼……全部含在嘴里……”

魏夫人怜爱地拍着他稚嫩的肩膀。那身子骨还没长奇,就像是个小鹿茸一般,还布满了嫩嫩的血丝,谁摸一摸,都疼痒得难受。

“小意……你说吧,把想说的都说出来。”魏夫人抚摩着他的头发。

小意望着她的眼睛。魏夫人有一双黄色的瞳仁。看着那圆圆的眼睛,他恨不得说出一切,却只是咬出几个字:“我,没有什么。”

魏夫人抱住了他,像抱着自己的儿子。她喃喃地说:“乖孩子,难受的时候,就多读几遍经吧。”



夜里小意睡不着,他坐起来,拿出静心经来读。

心跳得厉害。于是他起来,走到饲月池边,看看月亮的倒影。

月亮在天空明晃晃地挂着。小意看见无能和慧真正在池边抱在一起亲嘴。小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捡起鱼叉,大喝一声,只见无能胸口裂开,下巴扭曲,身子一直滑进池里去。慧真抱着他大声哭喊。小意恍惚地闻见她散出的香味。


魏夫人听见响动,默默地出了屋,看了一会儿,又回去了。



第二天,小意醒来,觉得头重得厉害。他推开被子,想坐起来,被一只绵软的手轻轻按下。坐在床边的是魏夫人。说:“你病了,好好休息,你师父无能要闭门清修,没办法来照顾你。”

小意迷蒙地说:“我梦见……我把我师父杀了……”

魏夫人安慰道:“做了恶梦了。”

小意抱住她软软的手臂说:“我冷。”他觉得全身发冷,像贴了松脂一般,只是感到从骨子里析出来的寒,一阵一阵,那外面的空气再热再暖,也渗不进去。

魏夫人试试他的额头和手,都烫得要命。

她把他的手笼进自己袖子里去。小意一得了温暖,手指像藤蔓一样往里面伸。

她叹了口气,敞开自己的衣裳。

小意的头紧贴住她的乳房,他的头发在魏夫人胸上蹭来蹭去,觉得心渐渐地定了下来。

他说:“慧真……慧真……”半睡半醒地问:“我是不是叫慧真了?”没听到答话,他呆滞地睁开了眼睛。

魏夫人把他的眼皮合上。小意又睡了过去。



外面一阵嘈杂。魏夫人系好衣服,把被子掖好,走出门去。

是慧真。

她冷冷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慧真手中捧着一个白瓷钵说:“我煮好的鱼汤,给他补补身子。”

魏夫人道:“你又想害我的儿子么?”

慧真道:“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和尚。”

魏夫人:“吃了我的奶水,就是我的孩子。”

慧真吃了一惊,把鱼汤放下,转身走了。

屋里传来小意含糊的哭声:“慧真……”

魏夫人在后头叫了一句:“你走!把你的鱼一起拿走!”

慧真听了,转身回来,把鱼汤往饲月池里一倒。那被烧熟的鲤鱼,竟然摇头摆尾,白骨再肉,自己游了去。

她做完这些,突然绕过魏夫人,进入房内亲了小意一口,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魏广成见寺里发生这等变故,觉得不适合再留,但是魏夫人不肯走。他无法,只得留下来,所幸家中并无可牵挂之物。一点小买卖,已令魏宝回去打理。魏小姐也回家去,寄住在亲戚家。自己就算是在此颐养天年吧。他略微耳闻了一些小意的事,也不愿多想。


四、

云起和云奉像是失踪了。魏宝写信来说,云家的家产已经变卖干净,仆人也遣走,有不愿意走的,被云奉鞭打一顿赶走。魏宝说,几个年老忠心的仆人竟被鞭打至死。云家把他们的尸骨埋在府院桂花树下。桂花受了肥料,香气越发浓郁。官府收到一封告密信,开始追究,但已找不到云奉云起父子俩,这案也成了一桩悬案。

魏宝还交代了些商业的事。魏广行突然觉得人生如梦一般,生出出家的念头来。想跟夫人商量,又怕夫人答应,很是为难。


一曰,魏夫人仍然早起去照顾小意。魏广成觉得无味,走了几步,不知不觉走到寺门口。他看见一个嘴角生有肉须的男人,穿一身黑衣,肩上背一个长条布袋,急匆匆地走上山来。

莫不是上山分赃的山贼?魏广成心里想。情不自禁摸摸腰间,那条链子已经不见了。他心中大骇。


那汉子进得门来,突然向他跪下。

魏广成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身后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这回有什么好玩的?”

魏广成回头一看,慧真站在他身后,着一身芙蓉色长裙。那汉子拜的实则是慧真。

汉子把肩上布袋放下来,打开布袋口,无数珍珠玛瑙宝石骨碌碌滚了一地。

慧真垂着眸子,问道:“这些东西太俗气了,有没有能看上眼的东西?”


汉子从自己口中吐出一个小瓷杯来。瓷杯见风就长,杯中又自动生出了一汪碧绿通透的茶水来,好似老坑古玉的颜色。接着茶水散去,从杯底浮出一颗夜明珠来。男人说:“这是我才从海市上得的,只有三颗,另两颗被北海的龙王买走了,只得了这一颗,请公主笑纳。”

慧真道:“这点下等的珠子,也说得那么珍贵么。”她用两个手指拈起珠子,放入自己口中,像吃炒豆一般吃了。嚼得咯嘣咯嘣响。

汉子惶恐道:“这虽然只是夜明珠,却也是难得的,想云族一系,历经几百年,也不过凝出七颗珠子而已。”

慧真道:“云系身份本是下等。听说他们最近到人间来了?”

汉子道:“小人有所耳闻。但是一直没见过他们。”

慧真冷笑道:“他们还敢出来?雨氏一族二十几人性命丧于云家手,雨家正在千方百计报这个仇。”

魏广成听到“云家”二字,情不自禁“啊”地一声。

汉子的眼睛透出凶光。他的手突然变长,向魏广成的额头一点。

看他这一点并未花几分力气,魏广成却吃痛得厉害,好似有人拿一个大香炉敲他头颅一般。

慧真怒道:“不得放肆!”

汉子畏惧之极,立刻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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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写完,未修改,第一遍稿,现在回头来看,发现字句幼稚无比,而且有不少错误和需要添加内容的地方。待续)


深蓝的天,巨大的星,巨大的月。你能得到它吗?你曾得到它吗?


发表时间:2006-02-24, 20:25:42  作者资料

StChen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