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
近年来人文学者在文章中批几句“科学主义”已成为显示自己见解高超的一种时髦。且不说像我这样喜欢去给别人挑科学错误的人经常被戴上“科学主义者”的高帽,就连欢迎赛先生的“五·四”先贤们现在也被一些人称为是想搞科学主义。这个科学主义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怕怪物呢?
按照《牛津英语词典》的定义,科学主义通常是个贬义词,是用来指相信科学知识和技术万能的信仰,也用来指认为物理科学的研究方法能够取代其他领域(例如哲学以及人类行为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的观点。按照这个定义,科学主义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认为科学万能,二是认为科学方法具有普适性,能用于传统上被认为是非科学的其他领域。
因为这是一个用来贬损、丑化他人的词语,所以未必真能反映出被贴上科学主义标签的人的真实观点。如果真有人相信科学万能论,那只能说这个人不太了解科学的本质、方法和精神。人们对科学知识的掌握和应用受制于客观规律,因此科学不可能像宗教、迷信那样自称能创造“奇迹”。科学与万能二者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冲突,“科学万能”就跟“科学宗教”、“科学迷信”一样在语义上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不知道是否真存在科学万能论这种信仰,那些被称为信仰“科学万能论”的人,其实不过是相信没有科学是万万不能的。
但是认为科学方法具有普适性,能够应用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领域,却并不荒唐,而且早已变成了现实。“科学主义”一词出现于19世纪下半叶,科学的蓬勃发展已经开始触及到人文领域时,引起了某些人文学者的反对,他们试图用“主观”的人文研究方法来对抗“客观”的科学研究方法,批评那种想把科学方法应用于人文学研究的思想为科学主义。
这种对抗是徒劳的。传统上被认为与科学无缘的一些领域,在今天已经在广泛地应用科学方法,例如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政治学、伦理学乃至宗教学。这是“科学主义”的胜利。可以预料,科学方法在以后将会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应用,不断地冲击着人们的传统观念。毕竟,科学方法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最可靠的研究方法,当然值得推广。即使不能应用于研究一切问题,在学术上做一下尝试也无妨。就连一直被国内某些人文学者抬出来做为反对科学主义的旗手的哈耶克,也极力主张用生物学成果来解释社会现象,算得上是一位科学主义者。
许多人认为科学只能揭示客观事实,而不能提供价值判断,后者应该由哲学、宗教去做。这种观点并不恰当。客观事实会直接影响到价值判断,准确的价值判断也离不开客观事实。没有科学基础或违背科学事实的价值判断必然是盲目的。科学成果在今天对人们的世界观、价值观正发挥着越来越重大的影响。宇宙、意识、起源、人性……这些概念在以前只是哲学、宗教问题,在今天却是个科学问题。宇宙学、进化论、遗传学、认知科学、生态学等等科学学科的研究成果都在挑战传统观念,影响甚至直接提供价值判断。
当然,还有许多领域、许多问题是科学一时无法解决的,甚至以后也难以解决的。但是科学还没能去占领这些角落,并不等于现在盘踞在那里的种种说法就是合理的。既然科学方法是发现客观真理的最可靠的方法,如果连科学都还无法做出回答,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其他的方法——比如神学的方法、迷信的方法——提供的答案反而是合理的呢?例如,关于人类的起源,在从前有无数的神学说教、民间传说,在进化论出现后,人们就知道它们全是虚妄。
今天在中国引起关注的科学真伪问题,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涉及到未知的科学问题,也没有进入科学之外的其他领域,而全都是在科学研究的领域,而且科学已经提供了明确的答案的,只不过反对者不愿承认或不了解而已。如果仅仅是因为认为在科学的问题上,没有科学是万万不能的,坚持要用科学方法、科学知识检验那些想到科学领域把水搅浑的非科学、伪科学学说,就成了科学主义,那么,当这样的科学主义者,其实光荣得很。“科学主义”这个贬义词,由于反科学人士的滥用,在今天的中国,反而要变成褒义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