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曾在网上为一个女人争辩。长篇大论并没有换来赞同――有个人用这样的话来回敬我,“无谓的同情心是不道德的。”大意是在社会现实中,滥施的同情心不仅不明智,甚至会为不道德的行为推波助澜。这句恶狠狠的话象耳刮子一样甩在我脸上。然而我回忆起这句话,却并不能为昨天遇见的事做一个注解。
这些天校园里有个Cosplay的比赛(学校场地常会被一些社会团体所租用),学校中心整幢楼随处可见手拿光剑的黑衣骑士,长裙着地摇曳生姿的美女,硕大的粉红兔,背绿壳的乌龟,甚至超级玛利;还有很多造型古怪的人物,我都叫不出角色名称来。不过这两天在同一幢楼里跑进跑出,看惯了他们惟妙惟肖的姿态,我虽然暗笑自己的孤陋寡闻,但碰到再古怪的造型我也见怪不怪了。可是昨晚看到的那个人还是让我着实大吃了一惊。
那时我正在底楼等电梯――我有事上四楼去,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简直无法描述当时的感受,每想一次都是一种残忍。看过金庸《笑傲江湖》的人都知道,里面有一个被遗弃在绝情谷底的裘千尺老太。读者请以这个标准去自行想象这个人。不止这样,我眼前的这个人,稀稀拉拉几根头发,露出大片粉红色的头皮,脸上像是战场--四处坑坑洼洼没一块好肉,弯腰驼背,腿短得仿佛缩进了躯体中,走路一瘸一拐十分费力。没有其他人注意她,或者是大家装作没注意。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正巧面对着她走来的方向,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我不敢看,却不敢转头,我的转头对她一定是一种强烈的鄙视!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震惊和尴尬。我从未想过世界上果然有比裘千尺更不幸的人,而她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就这样径直走到了我跟前,停在电梯前。震惊之余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抬起来看电梯指示的数字。我必须不动声色,不让我的脸上流露出任何惊讶和为难的表情,也不忍再让我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我有些疑心她是cosplay大会上的角色,但是我想不出究竟是哪一出,而且也想不出谁能装到如此逼真的地步――服饰可以模仿,化妆也可以以假乱真,可是谁也用不到在登上舞台之前便一瘸一拐地行路。我已经断定她一定具有生理的缺陷。
电梯在6楼磨蹭着不肯下来。我的心里象有250只耗子在来回奔跑。我很矛盾,想到待会在电梯中要和她单独相处,按电梯的时候我得问她要去几楼,因为她的身高必然够不着最高一楼的按钮,不知道她的声音怎样,我头皮发麻,很想逃跑。我一边在心里大骂自己混蛋,一边却控制不了没来由害怕的感觉。
通常电梯很快,可是这几天4-6楼都被征用做场地,人们就在4-6楼间上上下下。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电梯都没下来。那一段时间里,我一开始决定了要和她走进同一架电梯,自然地问她去几楼,决不叫她感受到我的同情。因为她竟然可以到人这样多的地方来观摩cosplay表演,一定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也一定非同小可。异常的表情一定会带给她造成很大的伤害。可我转念一想,压抑着的同情就一定正常么?说不定我装作自然的表演还是逃不过她的敏感。我不知怎么办好了。
又过了半分钟,电梯还没下来。我僵在那里,进退不是。身边来来回回有不少人在经过,可是没有一个人停留,很多人都在走楼梯。可突然地,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走到旁边去看公告栏了――里面有不少的明信片,背对着我。我松了一口气,不用傻杵在电梯门口了。就在这时候,又一阵人流涌过来,于是我做了一个至今后悔的举动――我逃走了。
可这样我到底心绪不宁。不知道她是怎样去她想去的那一楼,有没有谁帮她按电梯。我沉浸在没完没了的自责中,意识中时时展现出不同的情景:教堂前面向我乞讨的老妇,她的声音和松树的老皮一样粗糙嘶哑;深夜蹲在街头吹笛的流浪人,他的面前摆放着一顶破帽,里面疏拉地丢着几枚硬币;还有那个在车库门前拉小提琴的艺人,穿着破旧的衣服,破铜烂铁的琴声象呜咽声一样凄厉。这些景象,都在毫不留情地指责我,直指我内心深处那被冷漠的社会现实所吞噬的仅存的同情心。
一整天我把自己泡在网上,胡乱写些文章。直到过了晚餐时分,我才记起饿,没精打采地走进厨房。很意外,厨房里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背景在忙碌。听到声音,那个人受了惊似地转过头来。天,这又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如果可以称为脸的话。在本来应该是上唇的地方,只有一个黑黑的大洞,脸浮肿,眼睛小到看不见。 我一定吓着她了,我本能地想。这一次我没有偏过头去,我迎着她的脸,展开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象所有偶遇的陌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