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尘中珠

浮空舟 鬼见愁
浮于空 快如风
降机甲 哭喊重重
能不伏于河洛耶？

踏云机 大铁轮
踏生灵 无休止
闹市毁于夜 人间不见晴
能不惧于河洛耶？

叹荒墟兮 何守天下
叹荒墟兮 怎佑苍生

这个歌谣生动地说明了河洛制造出浮空舟、踏云机后，人类的惶恐不安，已达到了“婴孩夜闻则哭，尤甚于大风专犁”的程度。是时，浮空舟和机械甲所过之处，浓烟冲天，瓦砾遍地；巨大的铁轮一碾，村庄尽毁，别无活口。而最后两句，是说一代医圣刘守佑的。传说刘守佑自比为“替天而守，佑其苍生”，他年少时曾发一诺，誓为消除九州各种疾病，民居安乐；在他过世之前，也确达到了千里居安，不闻病吟的程度。当时又是繁荣之世，没有战争，因此刘守佑哈哈一笑，赞叹道：“我九州从此无灾祸也。”微笑而逝。因此这童谣编了出来专为讽刺刘守佑，实为喻这乱世，已非人力可治也。

一、 兰缀江边

这日，雪花纷纷洒洒，穿过暗黄的天空，幽幽地飘进兰缀江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刘昀寒正招手叫唤船家，要度过江去。同行等待渡江的还有一位夸父，盘腿坐着，花斑兽皮短袄上背了小小的黑囊，和他硕大的身子一配，很是滑稽；一位少年，白布长衫，蓝色短袄，低垂着眼眉，看上去怏怏不乐，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刘昀寒记起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渡江时，大船装点得花团锦簇，好似一座宫殿在水上漂流；船奴挥着手维持登船人的秩序，过江客挤挤推推的，难免踩到别人的脚，吵上几句嘴。富人坐在内舱，有小姑娘上来唱曲要小钱，有耍猴的把猴子立在肩上，喂小红果儿吃，穷人则一排站在甲板上，抽着旱烟，打着板子，聊起听说的鲛人奇事，神采飞扬。现在人烟廖廖，船也变成小船，和当时的热闹一比，刘昀寒不由在这萧瑟的冬日中越发生出冷清之感。

“船儿来了。”穿红衣的小女孩道。少年拉了她的手，船家靠了岸，绳子往石头上拴了，来抱了小女孩上船去。少年紧跟在后。他们俩向内舱走去。刘昀寒回头看了一眼夸父，看他仍然懒懒散散的，干脆先一步跳上了甲板。夸父这才站起来，将手里的铜铢递给船家，走进内舱去了。船家去了船尾摇橹，刘昀寒站在甲板上，茕茕独立，正想于天地悠悠中搜出一首酸诗，船一动，左右摇晃起来。

“客人请进内舱，到了江心风浪更大。”船家大声招呼着。刘昀寒只好受了作诗的念头，几步进了内舱。谁料内舱晃动虽小，却容易使人头晕发困。小女孩承不住，已趴在少年的腿上睡去。夸父干脆坐在地上，屈着两条长腿，背囊也没摘下来。再过了一段，船摇晃得越发猛了，小女孩吓得抓紧少年，少年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抓着长椅。夸父坐正了些，伸直腿，正好抵住。后来已不像是水波摇晃，倒像是船快翻了，忽上忽下，小女孩吐了一地，刘昀寒本想从行李中找点药草给她含，怎奈自己胃里一阵翻腾，只得死死抓住舱壁，想走出外面看看情况。突然一阵颠簸，船几乎斜成了横的，刘昀寒收不住，几步就向夸父冲过去，倒在他胸口上。夸父两条腿撑住了对面的长椅，少年和女孩才稳住，没有一起滑过来。

“船家，风浪怎么那么厉害啊。”夸父喊道。说着，他站起身子，把刘昀寒送回对面长椅，自己走了出去。听得外面啊的一声，夹杂着奇怪的声音，像是夸父在咒骂。片刻他回来，道：“船家没了。”少年一听，道：“我会摇橹，挽玉儿，你跟我过来。”挽玉儿想必是小女孩的名字。夸父道：“我看船家是逃了。” 刘昀寒道：“船家见风浪大，逃了？”夸父道：“不是，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们这船离江心甚远。” 刘昀寒奇道：“这么说我们一直在岸边打转？”少年在外左右看了看，也叫道：“恐怕不好。我们先往岸边靠过去，今天渡不得江了。” 刘昀寒本想在日落之前赶到云墨镇上，看来不可能了。

不多时，船已靠了岸，四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跳上岸去。少年凝神看着江面，道：“怪了，我一点浪都看不到。” 刘昀寒看江面，确实是波澜不兴。夸父正要说话，江面突然沸腾起来。挽玉儿吓得缩进少年怀里。夸父道：“你们看！”随他手指处，刘昀寒看见水下似有怪兽，只露出一个黑色的角，像要往对岸走。在它身后很远的地方，夹杂着大量的白色气泡，翻起泥沙和白色的鱼尸来。

“不好！”少年道，“快跑！”夸父和刘昀寒不明所以，跟着狂奔。等他们躲进江边民居的小巷里，少年才气喘吁吁地道：“你们知道水里是什么吗？”没人接他的话，他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是第二次见到踏云机，没想到河洛的技艺已经精进到这个地步，可以凫水了。”夸父极为聪颖，不由叹道：“船家以为见到水怪，跳进水里逃命，不知是不是死了。” 刘昀寒虽没见过踏云机，在路上也听人添油加醋地说过，说是上下宽，形扁，类似鱼型，鱼头部有一能量舱，在两个鱼鳍的地方安着两个巨大扇叶轮，靠内部蒸汽活塞机驱动，鼓动空气，可在空中飞行。又有人说是河洛用秘术固化了羽人翅膀，将六对翼翅绑在一起，呈轮状，籍此飞行，说得神乎其神。夸父道：“幸好我们迟来一步，否则到了江心，船必然翻了。” 刘昀寒道：“是踏云机上的扇叶轮掀起的波浪？只看见个黑色的尖角。”夸父道：“踏云机怎可能全露出来？不过偶尔在水面上露个头罢了。” 刘昀寒道：“水面上波澜不兴的，看不出蹊跷，这么说踏云机动力不是太大了。”少年道：“何来动力不大之说？我们的船摇得那么厉害！那是因为踏云机深藏水下，离水面很远，水下不知道多大的巨浪呢。” 刘昀寒遂不语，害怕之心渐渐裹住了全身，想一路上听到的童谣也未必言过其实了。

夸父先跟众人告辞。少年牵着小女孩去找吃的。刘昀寒和少年女孩在同一家客栈相遇，不由相视一笑，干脆移过来坐了同桌。这山村小店竟然还有腌制的鸭肉，少年一边帮挽玉儿撕好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一边说道：“挽玉儿，以后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叫叔叔，把人都叫老了。” 刘昀寒插进去道：“还没请教尊姓。”少年道：“我姓叶，叶飘然，叫我阿然便是。”

刘昀寒道：“不知这位小女孩是……”
叶飘然道：“大名风挽玉，她娘是羽人，她爹是我远房表兄，她是一个不会飞的小羽人，如果我以后娶姑娘了，她就是传中中的拖油瓶。”
风挽玉噘嘴道：“不会飞又怎么啦，我可以坐浮空舟。”
叶飘然欲言又止，干脆命店家打了包，在楼上开了房间，让风挽玉自己抱着鸭肉上去啃。说“嫌你在这里吵嘴太烦。”风挽玉狠狠地朝他后背打了一拳跑上楼去。

叶飘然这才道：“她爹和娘都死于浮空舟，我刚才实在不知怎么说。” 刘昀寒大惊。叶飘然道：“你莫见怪，我话也太多了些。” 刘昀寒这才将自己也是村子被毁，当时正在远处行医，免于一难的事说了出来。叶飘然点头道：“那都是无家可归的沦落人了。你是要去云墨镇吗？” 刘昀寒说是。叶飘然道：“我是个算命的，你要不要测个字？就当我报答你帮付了饭钱。” 刘昀寒一想，自己还没说要请客呢，他脸皮薄，只好答应下来，说测个“一”字。
叶飘然道：“问什么？”
刘昀寒道：“前路。”

叶飘然想了会说：“你可难住我了。测字的人平生最怕笔画少的字，这个‘一’字，乃是生尾死头，实在不好说。”
刘昀寒笑笑。
叶飘然道：“你可知什么是生尾死头？生字的最后一划，死字的第一划，都是个‘一’字。这样罢，我送你四句揭语，怎么理解就靠你自己了。”于是说道：

山中山来村中村，
路无路时城无城。
欲寻归处无归处，
回首只问画中人。

刘昀寒说：“记住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叶飘然一笑：“我劝你还是回头去，不要往云墨镇走了。”
刘昀寒正要问个究竟，风挽玉已经咕噜咕噜从梯上滚了下来，跌坐在楼梯下，小脸吓得雪白。叶飘然一惊，几步过去抱起了她，刘昀寒一看女孩面色青紫，闭过气去了，赶忙捏她的双颊，令口微微张开，跟店家要了点黄酒，扔了一颗回神丸下去融碎了，喂进口中，又掐了几下人中。几人虽然忙碌，还是注意到了外面巨大的轰鸣声，只是一下难以分身，没有过去看。店老板忙着收拾桌子，也没有出去看。

风挽玉好容易恢复了面色，脸上有了红晕，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叶飘然连连安慰着，风挽玉小嘴里蹦出一个字：“……江！”两人半响才明白，随风挽玉奔到楼上去看。只见兰缀江另一岸火光冲天，正是云墨镇方向。

刘昀寒一下跌坐在地。叶飘然看他眼神涣散好似鬼上身，左右连扇了几个嘴巴。刘昀寒还是呆愣地坐在地上，如泥塑一般。后来叶飘然形容刘昀寒当时的神态，说他就像是被人用斧头从头劈成两半。刘昀寒笑了笑说，当时心里的疼痛恐怕比身体劈开更甚。但是当时刘昀寒讲不出话来，叶飘然只好依葫芦画瓢，从刘昀寒行囊里找了红色的回神丸，从喉咙里灌下十几颗去，又倒了一碗黄酒下去。刘昀寒脸顿时就烧红了，浑身冒出丝丝热气，只是眼珠还是定定的不会转。

“后来我把你抱上楼去，扫了大床给你睡了，你就像是一只僵硬的青蛙，膝盖绷紧，指爪弯曲，躺在床上也还是保持着全身痉挛的姿势。第二天早晨，跟我们一起坐船的夸父安都卡蒙来了，他听说了你的事，一言不发，告诉我云墨镇里势必有跟你关系密切的人，你接受不了事实。挽玉儿正好从你面前过，哪知道你两眼突然睁得如铜铃，抓住她两手不放，还大叫：‘羽蕊，羽蕊，是你吗？原来你没死’。没想到你有恋童癖，安都卡蒙打了你一巴掌，你又睡过去了，直到现在，你清醒过来了吧？”

刘昀寒迷迷糊糊里听到一大番话，一睁眼，叶飘风和安都卡蒙两张一白一黑的大脸正悬在他两眼前，吓得大叫了一声。两张大脸都同时向后缩去，渐渐看到四只眼睛，两张嘴，两个鼻子，各凑成一幅猥琐的笑容。“你醒了。”夸父瓮声瓮气地说。

“现在是什么时辰？” 刘昀寒道。
叶飘风道：“正午。”
“我要渡江。”

二、云墨镇

刘昀寒弯下腰去，仔细查看地上的羽人尸体。这名羽人少女死去不久，心口尚有余热。金发散乱，全身皮肤平滑，皆无伤痕，颅后受到一记偷袭，是致命的死因。她一双美目尤自不闭，一对深黑瞳孔直楞楞地对人看，格外幽怨，手指伸近，只觉得一股凄寒之气从少女的眼眸里冒出来。刘昀寒不由叹了口气，理顺了她的头发，用手合上她的眼睛。他的心里越发惊慌，仿佛看见了羽蕊正在痛苦地呻吟。“也许……”他说，“不会的。”一颗心像是从烈火跃进冰霜，在将破未破之时，热冷转换仿佛千针刺骨，万箭穿心，一阵反胃，一阵干呕。

云墨镇以前只有人类，近期聚集了不少无家可归的羽人。浮空舟和踏云机的主要能源都是蒸汽，蒸汽输入气缸中，热膨胀产生压力，推动活塞运动。宁州的树木被河络大量砍伐用于烧炭，羽人只好各处流浪，与人类混居，因此羽人最恨蒸汽。据说还有鹤雪团专门破坏河洛的浮空舟。

说什么都晚了，云墨镇在昨夜成了一片废墟。大火虽灭，也不见河络的机械甲，这个镇子已经毁了。如果说刘昀寒想在这样平整的废墟里找到羽蕊居住的房子，那是在骗自己。灰尘在地面微浮，整个云墨镇沉浸在一种由沙砾包围的哀伤中，仿佛百年荒芜的坟场。视野太窄，几人只能缓缓前进。

羽人少女看来并不是被浮空舟击中的，很可能是河洛士兵偷袭了她背后一下子。看她口中的吃灰情况，她是跟在浮空舟后面发动攻击的，也许还有同伴。羽蕊说不定也跟同伴一起撤退了。这么一想，刘昀寒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风挽玉紧紧地抓住叶飘风的手，叶飘风本来想挡她的眼睛，小姑娘却不肯，看着刘昀寒检查。夸父安都一直在摇头，甩得他脖子上的骷髅项链骨碌碌地响。四人一起向镇子深处走去。其实何来深处呢，所见之处都是平的，铺满了碎石。石头是被烧得裂开的，可见踏云机之威力。不管是踏云机还是浮空舟，它们的力量是惊人的，昨日几人在兰缀江上所见，正是浮空舟和踏云机过江要到镇上去，没有遇难，只能说他们运气太好。

叶飘风道：“死的是鹤雪吗？”
刘昀寒直起腰，道：“不是，不过今天是明月力最盛之时，恐怕是特地来攻击浮空舟的。”叶飘风道：“周围恐怕有没走远的羽人同伴。”
刘昀寒道：“无论如何，先把她埋了吧。”说着四处张望有无坑洞。
夸父安都指着机械甲压下的深深印痕说：“埋在这里。” 刘昀寒把羽人少女抱起，放在印痕里，从旁边抓了泥土揉碎，洒在她身上。这一张脸仿佛睡熟一般，恬静美丽，难以想象她已经去了。

夸父安都在机械甲的轮印前蹲下身，伸手抚摸，又以指肚按压，道：“机甲往西边去了。”说着他皱了皱眉，说：“怪了。”
叶飘风道：“怎的？”
“他们为什么要潜水前进？”
叶飘风愣住：“也许试验机器新性能呗。”
风挽玉用小手抓起叶飘风的一撮头发，四周寻了一下，苦于没有红绳绑个发辫。
夸父安都道：“从没听说浮空舟要躲什么人，要是想遮人眼目的话，不如直接派机械甲出来，响动也小些。浮空舟出动，不像是小事。他们也不会专程到云墨镇来过路。”

刘昀寒道：“从轮印里看见了什么？”
夸父安都道：“河洛是技术爱好者，不可能不使用新的技术。据我所知，秘术和浮空舟动力结合，使机械拥有五倍之能力，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这架浮空舟竟然还是采用老式机械，是以在路上留下特别笨重的印痕。另外，”他顿了顿说，“我闻不到钢之魂。”

叶飘风哈哈笑道：“机器有魂？倒是第一次听说。”
夸父淡淡地说：“你哪里知道，河络刚刚开始利用星辰力和机械结合，它的力量恐怕是一般机甲的五倍。”
“连我都没听说过的东西，你怎么可能……”
一支箭嗖地射了过来，离叶飘风上下翻飞唾沫四溅的嘴唇只有半指距离，刺入他身旁的泥土。叶飘风身子轻便，吓得一扭身，小腿正好撞到羽箭箭末，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叫疼。
风挽玉仍然是不屑地看着他表演，道：“叔叔你就别装了。”

夸父安都道：“别慌。”四周环视，天地空空，并不见有人埋伏。
刘昀寒道：“奇怪。”
夸父安都道：“不奇怪，你顺着我的肩头往地上看。”
叶飘风拉着风挽玉躲到了刘昀寒身后。一支箭又嗖地射过来，擦过叶飘风的屁股。叶飘风吓得脸色发白。
十几个羽人突然从地下跃出，搭弓满弦，正对着四个人。夸父安都拍掌道：“好家伙，河络学会飞，羽人也学会走地道了。”此言一出，众羽皆怒，眼看数支利箭就要夺弦即发，要了四人性命时，刘昀寒吼道：“羽蕊！”

这一声不大，宛若青石落入一池碧水犹如新燕跃入春天的天空。羽人一愣，环视同伴，无人答应。羽人放下的手又搭上了箭，箭头尖利，涂过宛州购来的毒药，箭尾的白羽在四人看来好似白色的引魂幡。

再次搭弓。
“射！”
“齐射！”
乱箭如冲！
乱箭如刀！
乱箭如风！
刘昀寒安然若素，就在箭发的那一刻坐了下来，盘腿，合十，默默。

一名羽人突然凝出了巨大的翅膀，羽翼一扇，巨大的风力把箭都吹偏了去，即使如此，两支箭仍然嗖嗖地擦过了刘昀寒的发梢，乌黑的发丝纷落。

“你这个……傻子！”只见一名羽人少女从队伍中冲出，抛却了弓箭，直奔进刘昀寒的怀抱。刘昀寒睁开双眼，含笑张开双臂，让少女在他怀里无声啜泣。少女的羽翼已经收起。剩下的羽人面面相觑，倒是叶飘风先发话了：“你们认识？”

此话一出，只见少女从刘昀寒怀中跳出，一阵拳打脚踢，刘昀寒立马倒地，羽人同伴见情况有变，急忙搭弓欲射，叶飘风一把把风挽玉推了出来：“她是羽人的孩子！”风挽玉恶狠狠登了叶飘风一眼，却因力气太小，一把被推向了羽人那边，一个羽人赶快把她抱住，任凭挣扎。

而我们的刘昀寒……
少女尖叫着骑在刘昀寒肚皮上说：“打死你打死你，现在才来找我！” 刘昀寒一脸的傻笑。
夸父安都看看众人，呼出了一口气：“我们安全了。”

这批羽人首领叫羽聆朤，是羽蕊的哥哥。叶飘风问他最后一个字怎么写时，他说：“四个月亮。”叶飘风恍然大悟，道：“就是羽听月嘛，干嘛叫那么复杂的名字。”后来干脆叫他四月。羽人知道了风挽玉的身世，对她格外怜惜，几个羽人姐姐都拿出了从宁州带过来的小玩意，叶飘风悄声让风挽玉收好说价值不菲，风挽玉又狠狠登他一眼。羽蕊和刘昀寒自然是诉不完的别情，一个说：不是约好昨天来云墨镇找我吗？我们一群羽人从那么远赶来都到了，你就离个江还赶不到。一个说：遇上浮空舟了，渡不了江啊。

这批羽人正是来攻击浮空舟的。当刘昀寒问起死亡的金发羽人少女是不是他们的同伴时，四月回答：“不是，我们没有人伤亡。不过感谢你们埋葬她。”接着又说起在宁州，河洛大肆砍树，很多羽人在睡梦中落下树来，被河洛的机甲踩成烂泥，在座羽人不由得眼睛泛红。风挽玉心里也没了对浮空舟的幻想，只盼得有朝一日能跟姐姐哥哥们一样挽弓上场杀敌。

“如果不是你们的同伴，那她来这里做什么呢？” 刘昀寒问。
四月道：“也许是住在这里的居民。”
刘昀寒道：“不像。”
四月道：“这次伏击失败，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有机会。”
叶飘风在旁边插嘴问机械甲的详细构造。四月道：“行动迟缓，下生三对足，左三足先行，立地，再换右三足；得以移动。”叶飘风说还以为是用轮子。四月迟疑了一下说：“我也很奇怪。”
夸父瓮声道：“我以前见过的都是轮子。那六足本就是轮子，可行可滚。”
四月道：“所以奇怪。这批机械甲和以前遇到的不同，笨拙有余，灵捷不足，所以我们想偷袭一回。这回杀折了他们一架机械甲，算是大胜。”
夸父安都冷冷道：“这样也算大胜么？河络造一个机械甲不过几天功夫。”

四月黯然道：“总比什么都没打到略强。”一想起河洛技术远远领先于其他族，别说羽族，连悠久历史的华族都供出无数金银宝物给河洛，大家都一时神伤，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羽人突然过来跟四月说了几句。四月对众人道：“不好，河络的浮空舟又回头了，恐怕一个时辰内就要到云墨镇。”天上又落起了雪花，片刻四处见白，一篇废墟之城已足以被掩盖。刘昀寒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留下来。”夸父安都不作声。叶飘风已像闪了腰一般惨叫起来：“我可什么都没说。”羽蕊和刘昀寒相视一笑。风挽玉却从羽人中跑了出来，背上已多了一把小弓并一个箭袋。叶飘风见她细细的眉毛上都撒了雪粒，上前欲吹，却看见小女孩眼中噙泪，晶莹欲落，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他一时想起哥哥嫂子的惨死，不禁叹了口气，自道：“不走不走，挽玉儿不怕，叔叔也不怕。”将风挽玉揽进怀中。

四月自去安排伏袭计划。羽蕊与刘昀寒依依惜别，眼波流转间说不尽的情意。刘昀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说是里面装了他好不容易找来的药材，戴在身上可提神醒脑。羽蕊笑道：“闻着香香的，不会是紫琳秋之类的东西罢。”说着翩然前去。

叶飘风忽然变得又讶异又兴奋，道：“紫琳秋？不是死绝了的花么？”
刘昀寒一笑，也不答话，暗地里收拾行囊，把几味可以致人昏迷的药材拿出来放在好拿的地方。

夸父伏地一听，道：“来了！”说着用手指在灰里画了路线，说：“大概是往这条线走。”四月依言，令队伍守候在旁，刘昀寒等人在另一条路。四月拿了地道草图给刘昀寒看，刘昀寒看上面阡陌交通，每三段地道通向一条大地道，还有阶梯、楼级、储粮室、蓄水池及气孔的注明，不由连连赞叹。四月道：“这本是云墨镇一个老财为逃生所建，没想到河洛来得这样快，瞬间将他的大宅夷为平地。我们又修缮了一下，正好有用。”

刘昀寒、叶飘风等人都下了地道，只觉阴暗潮湿，身上格外发冷，好似站在专犁的口吻之下。“真如进了岁正之境……”叶飘风一边搓手一边哈气。虽是地下，由于有气孔，并不觉得憋闷，空气也新鲜。三人点着了羽人送的火把，人手一只，往地道深处走去。夸父体型庞大，不得不在地上爬行。依四月所言，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一个上升道，有出口，若是浮空舟和机械甲不往这边来，正好可以远眺一下。四月等羽人埋伏在最浅的主道里。实则上真正面遭遇机械甲，恐怕无路可退。

几人正急急往前走，刘昀寒却道：“糟糕！”
这句话吓得叶飘风脸色发白，还好火光正旺，照着他的脸，并看不清。夸父道：“怎的？”
刘昀寒道：“那位羽人姑娘，要是机械甲经过，岂不是碾碎了她的身体？”
叶飘风道：“这个时候你还管这些作甚？孰不知活人要为自己活命？”
刘昀寒道：“她虽死了，一个姑娘，衣服本来就单薄，却要暴尸于日光之下，未免太让活人心寒，亲人悲痛。”
说着便脚步犹豫，渐而凝滞，接后竟往回去了，叶飘风拉不住他。夸父冷笑道：“喝！”

刘昀寒还没有跑到出口，浮空舟来了。这是一架小型浮空舟，飘浮在空中，没有装载机械甲。机械甲大概有十几只，都行走在地面上，进入云墨镇，机械甲的前进速度都慢了下来，像是刻意放慢。叶飘风心惊胆战地听得头顶上轰隆声连片，夹杂着蒸汽活塞带动轮桨的声音。本来土地就是良好的传声物，在这地洞中，尤发听得仔细。夸父放大声音道：“螺旋桨的声音？”叶飘风只觉耳膜阵阵压力，声浪逐级增大，吵得人脑子一时昏了。两人都趴在地上，捂住耳朵，任凭心脏狂跳，静静相对。

刘昀寒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他的火把灭了，捏在手中，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这段地道狭窄，夸父恐怕难以转身。刘昀寒伸开两臂，抵住两边洞壁，指尖冻得有些木了，自觉指头正慢慢变尖。机械甲前进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从地洞口出去，如果机械甲没有往这边来，还来得及！他这样一想，又多了勇气，向前走。怎奈机械甲行走的声音越发大了，刘昀寒耳朵嗡鸣，仿佛有虫子撞进了耳中，飞不出来，一阵乱撞。他从地洞口爬出，见远远的正走着一片机械甲，每一架都有两层房子那么高，真亏得浮空舟怎么带这些重家伙飞起来的。机械甲的头部是一个庞大的圆球，下边左右各生出三对足，行走时三条腿支撑，另三条腿抬起同时移动身体，两组腿交替支撑身体得以移动，如同一只巨大的钢铁蜘蛛。

刘昀寒向埋葬少女尸体的地方疾奔而去，一个纵身滚地，再起来时，已到了印痕旁边。带着的火把木棍正好起了作用，拿来撬土。少女本就埋得浅，再加上身上的土都是碎的，很容易就露出全貌。她的身体僵硬，一只眼睛合上，另一只眼睛却又张开了，直愣愣地望着刘昀寒。刘昀寒叹气道：“对不住你，死后还要动你的身体。”来不及掸她脸上的尘土，他抱起少女，退回地道出口，双手抱住少女头部，本准备先将少女身躯放入，自己再下去，却发现不妥，于是自己先跳了下去，把少女抱了下来。

在少女的身躯进入地洞的一瞬间，地面上的十几架机械甲突然站住了。

震感消失，轰鸣声小了许多，只有浮空舟在空中发出螺旋桨旋转的声音。叶飘风和夸父在火光中互相看了一眼。就在此时，羽人进攻了。以四月为首，展开雪白的双翼，在雪光映照下格外雪白。叶飘风道：“这是今年第二场雪啊。”夸父听得前面有些动静，令叶飘风噤声，自己往前头伏行过去。片刻带了个人回来。

羽蕊。嘴被布团塞住，手脚皆缚在后面，动弹不得，嘴里唔唔发声，眼神焦急如要滴血。风挽玉也被绑了，就坐在她旁边。夸父安都摘了两人口中布团，羽蕊哇的一声，深吸一口气，眼泪就要落下来，一定要往外走。

刘昀寒这时回来，把少女尸体放在地道边一个小储藏室，见了羽蕊也是大惊，道：“你哥哥呢？”

羽蕊大哭，刘昀寒跟叶飘风借了火，地道更加明亮起来。只见羽蕊手腕被绑缚处已经有微微的红痕，想来是绑得狠了，故留下此印。她背后早不见羽弓和羽箭。刘昀寒再三追问，羽蕊这才道出，哥哥在临行前突然背着其他羽人将她捆绑，收了羽弓羽箭，又将她塞入地洞。叶飘风和夸父安都一时才想到为何四月要安慰三人走这条路线。四月临行前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你要是死了，天上的爹和娘就没有可以想念的人了。”羽蕊虽知这趟伏击险恶，却不知四月是抱了已死的心的，一时按捺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如珠子般扑索扑索往下掉。

外面的河洛机甲再次发动，轰鸣不绝于耳，想是正在对付羽人的打击。四月这次汲取了教训，在箭头上涂上飞火磺，射到物体便自行爆炸。机械甲最弱的地方便是头部的控制动力舱。河络坐在圆球中驾驶，身边的机括就是气缸顶部，要是破了轮轴，活塞停止转动，机甲也就不能动了。圆球上通有部分气孔，若是箭簇侥幸钻入，便有射中的机会。上一回四月便是由此射毁了部分机甲。只是这种机会未免太小。

此时羽人没有护甲，暴露于河洛眼下，本就是类似自杀。四月更没料到河洛匠师迅速给机甲做了改进，原先认定的几个气孔所在，竟然封住了。四月牙根一咬，想到也许机械甲圆球下还留有气孔，于是从空中降下，作好了必死之心。

机械甲又停止了运行。看来河洛不准备对羽人发动攻击。一架机甲开了，一个身上毫无保护铠甲的河洛走了出来，几乎就在打开机甲的同时，一支羽箭正中额心，飞火磺引起爆炸，当场毙命。另几架机械甲立即对准了飞在空中的羽人要冲过去。然而仍然在原地不动。一个穿戴好盔甲的河络又走了出来，用人类语言叫道：“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找回丢了的东西就走！”

已爬到其中一具机甲下的四月听言，一时冷笑。他改变了想法，迅速向打开的一架机甲冲去，跳进舱室。对羽人来说，虽然机甲有巨大的力量，但是还是太笨重了。四月惊讶地看着，控制器极其简单，不过是铁制的轮轴，一拉动，则形同杠杆，带动下方的齿轮。再下面四月就看不懂了，只觉很多复杂的机件配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他试探地握住了铁轮轴，机甲移动了。他一时兴起，驾驶机械甲就向附近一架机械甲冲去。那一架机械甲急忙退让。四月故伎重施，加快速度向旁边的机械甲冲去，在撞击的一瞬间，他搭箭上弓，从破碎的缝隙里射了进去，里面的河络哼了一声，倒在控制台上。

兴奋的四月对着羽人兄弟喊话，羽人纷纷明白过来，有几个羽人就冲上一个机械甲，伏在上面，羽翼收紧，互相牵住，成三角形，其他机械甲若是要打他们，机甲笨重的动作势必要误伤自己的同伴，因此一时也不敢行动。四月继续启动机械甲，向另一个机械甲撞过去，他的动作比河络灵活许多，刚刚撞了一下，正好撞在动力舱上，自己侧身一转。四月乘的这架机甲虽然也受损，却还可以活动。局势一下大好，羽人脸上都是兴奋的红光。

谁也没想到河络竟然反击了。其中一架机械甲砸向了三个羽人伏着的机械甲。机械甲中的河络死在控制舱里，三个羽人死在了机甲圆顶上，一片血肉横飞。四月怒吼一声，他万万没想到河洛会使出此招，心乱如麻，继续向其他机甲冲过去。河洛吃了亏，立即闪开，四月的操作毕竟没有河洛熟，被其他几架机甲一起围攻，动力系统瞬时损坏。他从舱内展翅飞出，临空俯射，嗖嗖嗖嗖，囊中箭已告晵。四月索性飞到机甲面前，意图把舱里的河络拉出来，河络驾驶着机械甲左躲右闪。

浮空舟徐徐下降，激起一阵灰尘，伴随着一阵撞击的轰鸣，着陆了。
一队飓锐从浮空舟上出来，装备精良，这群羽人万万是敌不过的。“飓锐”这名称的由来，据说是在雁返湖一战中，鼠骑兵发动的一场冲锋神出鬼没，被冠以“势同飓风，锐不可当”的评价，故名“飓锐”。飓锐在河络语中叫作“铎洛可”，是河洛的特殊兵种之一，过去骑兵骑乘自己驯养的骑鼠，现在河络造出了机械铁鼠，越发威力无穷。

这是四月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铎洛可，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也没什么好怕的嘛。一般能让久经沙场的战士有这样轻敌的想法，一定不是他脑子出毛病，而是敌方脑子出毛病。这批机械鼠显然走的是可爱路线，尖尖的小脑子上两个圆圆的大耳朵，有的机械鼠耳朵上还扎着红布条，看上去就像一个蝴蝶结。河洛是追求精湛技艺的族群，因此有的机械鼠骑士还给老鼠脸上刻下了自己的图腾或者河洛语。

多年以后，四月已经年老，坐在摇椅上对旁边梳头的妻子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它们会那么厉害。”
那个红布条象征的是郁非之力，即地火，河洛信仰中真神赐予的宝物。一个河洛铎洛可战士很自然地把红布条绑在机械鼠耳朵上，但在四月看来，它还没有宛州商人卖的蝴蝶结好看。
机械鼠有四条腿，跪伏在地。四月继承了射人先射眼的想法，一支箭从弓上飞出，直取领头士兵的眼睛。那时只听得风声嗖嗖，仿佛箭破开了空气，一直来到战士面前。河洛战士的盔甲百年不改式样，因此四月射箭是用了机巧的，箭随风动，这里吹的正是上升风，箭头随风往上一摆，直穿河洛的眼睛！他几乎就可以看见士兵捂着眼睛支哇乱叫，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机械鼠一个跳跃，将箭含在口中，发出铁器擦过铁器铮亮的声响。

四月连连倒退，干脆退入了另一架空着的机械甲，他察言观色，每走一步棋都想到了三条退路。“打不死你，我还不能踩老鼠么。”四月冷笑道，启动机械甲向鼠群奔去。

两层楼高的钢铁造物毅然前进，每一步都给大地带来一阵震动。
鼠群骚动了。四月看见一个骑鼠战士向自己冲来。这是个冒进的家伙。四月放松精神，很惬意地按下控制钮。机械甲左边的三只足抬起，机械鼠一个冲锋，正好到达机械甲下，三足并列，踩下去！

可惜河洛没有给机械鼠装声响系统，四月想。机械鼠和上面的战士一起变成了铁饼。后方的羽人见状欢呼。

机械鼠队伍交头接耳了一阵，突然所有的战士都从机械鼠上下来了。四月得意了一小会，当他看见大机械鼠放出无数圆形的小机械鼠时，他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当着这么多羽人的面，却不得不迎上去。大小机械鼠一起冲了过来。机械甲立即陷入了鼠群的洪流。四月想，难怪厨房里的老鼠总是杀不绝，这就是原因。河洛显然注意到了老鼠繁衍很快的特点，并自豪地将它用于战争。地面上布满了圆溜溜的机械鼠，四月不敢移动，只要一移动，机械甲这等笨重的东西，必然倒地。其他机械鼠围住了他的羽人同伴。铎洛可抓住了所有的羽人，带到浮空舟里去了。机械甲的河洛士兵也进到浮空舟里去。

※※※

叶飘风一边咳嗽一边从地道里爬了出来，突然觉得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幻觉。要不是风挽玉和羽蕊就跟在后面，他真以为自己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中，自由一身，泛若不系之舟，有如天边之云，只待乘一扁舟，带一竹笛，行至水穷、坐看云起去也。

夸父闷声道：“现在怎么办？”
羽蕊道：“哥哥不会束手就擒，他这样做，一定是想进到浮空舟里寻找破坏系统的机会。”说着又垂泪，“进去里面，毕竟凶险，不知现在如何。”
刘昀寒自然一阵好生抚慰。
叶飘风本想说那是你哥哥被河洛抓进去的，话到嘴边又没有说。
众人看着已升上天空的浮空中，虽心里焦急如焚，却没有办法。羽蕊说要飞上去找哥哥，被众人拉住了。
“别慌。”刘昀寒道，“我当时听得河洛讲，要寻一件什么东西，抓你哥哥去必定是为了询问此物下落，你哥哥晶莹剔透的聪明人，见机行事，不会有太大危险。”
叶飘风道：“河洛发疯了，毁掉一个镇子就是为了找一件东西？”
夸父道：“如果我没猜错……”
众人眼光聚焦在他脸上。
夸父安都缓缓道：“你们还记得我摸过那印痕后，说的一句话吗？”
刘昀寒道：“你说，闻不到钢之魂。”

三、 钢之魂

“世界本是一片混沌，在这一片混沌中，真神盘瓠开始了创造，它制造出了星辰和大地，以及世上的万物。之后，盘瓠让地心有熊熊烈火，将大地变成神的熔炉，用地火精心地熔炼最优质的矿石，首先铸造出了河络，并因此赐河络以火，让河络永远秉承神圣的创造。”

蒸汽自火而出。火是郁非之力，予食物以温暖，予种族黑夜中之光明，是梦想，是荣耀，是信仰。蒸汽机被河络发明之后，普遍用于浮空舟及机械甲的动力，然而蒸汽机的笨重和耗能限制了更庞大机甲的出现。许多河络的秘书师被召集起来，研究如何唤醒钢铁之中的“钢之魂”，利用星辰力驱动钢之魂带动机甲作战。

有一位著名的苏行失败了。绝望之下，他抱着铸好的钢器纵入熊熊火焰，将躯体还给真神。人们以为他受不了失败的打击，焚身火海。在吞没苏行身体的火焰熄灭之后，他的弟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在灰烬中找到一颗珠子。

那珠子如同一卵，通体晶莹透彻，令人目眩，在掌心滚动如同一颗凝固的铁水，它的内部仍在翻腾起伏，好似即将爆发的火山熔岩。而后，它渐渐沉寂，转成了深青色，最后成了一颗幽黑的半透明圆球。这变化不过瞬间。这弟子已呆立着不会动，眼皮痉挛一般地颤抖起来，只觉浑身热血都涌到了眼珠上，豆大的汗水掉进地里。

“钢之魂！”他惊异万分地端详着这颗“魂印之珠”，突然明白了老师舍身的苦义。钢铁的意志正在于此，只有人的意志和钢铁相通，星辰力和钢铁也就结合了。弟子将这颗珠子献给了阿络卡。阿络卡端详着这颗珠子，死去的苏行，是她唯一的儿子。这位年迈的，满脸皱纹的母亲一直没有哭。

她笑了。笑容如同在一朵秋末冬初的老菊花上绽放，她张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大声命令秘术师和机甲师进来。这颗珠子被用在这个河络部落当时最精良的一架浮空舟上，浮空舟里的机械甲都受过这颗珠子的引导，奉它为魂。后来蒸汽机虽然又作了很多更新，技术变革，开始大量生产钢之魂，也不再需要人牺牲，但是力量一直比不上这艘浮空舟及其机械甲。更何况，这颗珠子，是一个象征。

现在这个象征丢了。

“所以你们带着这艘笨重的浮空舟，前来过去失踪的地方寻找？”听完了故事的四月嗤了一声，“九州一百六十万拓土地，偷珠子的人早跑到浩瀚海去了，你们也太天真了。”

“不，它在这里。”河络秘术师深吸了一口气。“为此我们牺牲了很多人，出来九州大地游巡，不再安心制造，几乎违背了真神的意志。”河洛秘书师说道，“这是信仰。”

旁边的羽人啐了一口道：“信仰？我们的信仰还是森林呢，你们砍得毫不含糊。”
“所以你来攻打我们，我们完全理解。”河洛秘书师郑重地说道。
说话的羽人被噎住了，鼓着腮帮一言不发。

四月道：“珠子是怎么丢的？”
河络秘术师道：“一个羽人。”四月眼睛一亮：“一个羽人？”
“是啊。”河洛秘术师背手转身而去，“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你们都杀了解恨。”

※※※

兰缀江边，客栈。
客栈老板好兴致，于这雪天之中，抬出了珍藏已久的小火炉，上放一铁丝烤架，正在往上面放新鲜的猪肉。
叶飘风说身上没钱，风挽玉伸手从他袖子里摸了十几个银铢出来，说：“叔叔你不用客气，这顿饭我请大家吃。”叶飘风脸色一变，一个俯掌，从风挽玉手中把银铢尽数取了回来，讪讪笑道：“这是叔叔欠别人的钱，要还的，叔叔没钱。”风挽玉哼了一声。这时风挽玉已知自己父母死于何处，就闹着要救出四月等人后跟他们一起走，去看看自己父母死去和自己出生的宁州。
叶飘风吓唬她道：“宁州有跟山一样大的虎鲛，你不怕啊？”
羽蕊道：“宁州哪里有虎鲛？”
“那么总有专犁吧？”叶飘风不服气地说，“挽玉儿，怕不怕专犁？有山那么大，眼睛有颗树那么大，一张嘴，呼……你就结成冰了。”
风挽玉道：“叔叔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叶飘风惊讶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随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风挽玉，自去烤架上挑了肉来吃。

刘昀寒看得好笑，叶飘风也不过仅比风挽玉大个五六岁，看面貌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呢。只是这少年爱装沉稳，开口便是老江湖口气，初识之人难免为他所骗。
说起宁州，风挽玉突然想起自己父母已死，神色不禁黯淡下来。羽蕊心里已明白几分，拿了刘昀寒送的香囊给风挽玉玩。风挽玉一打开，只觉异香扑鼻，不知道刘昀寒用什么花配的，就是好闻。叶飘风也厚着脸皮凑过来看，一看之下惊叫道：“深雪！”说着用手拈了起来，一撮白色的毛。

风挽玉道：“深雪是什么？”
羽蕊笑对刘昀寒道：“那种不似猫不似狗的可怜小东西，你也下得了手拔它的毛。”刘昀寒道：“我捡的！”羽蕊不理他，对风挽玉说，“是种小猫一样的动物，很爱发脾气，全身冰冷，夏天抱着倒是像抱着个冰袋，很是舒服。”
风挽玉拍手道：“嫂嫂给我弄一只。”她叫叶飘风为叔叔，却叫刘昀寒哥哥，羽蕊自然成了嫂嫂。
羽蕊听言，嗔怪地道：“什么嫂嫂，这个动物只在海外岛国上有。要是以后去了宁州，嫂子带你去月亮山脉，那里山峰终年积雪，云开雾散之时银光闪闪，就如同月光洒满一般；还有七夕之前，仙茏花开放，巨大的花冠包裹着闪耀的花蕊缓缓升上天空，像无数飘动的灯笼，十分好看。要是你喜欢小动物呢，蓝湖里盛产一种小鱼，我们羽人语叫做“彤凌谭卡”，意思是“星星的魂魄”，这种鱼能发出白色的荧光，所以即使在无星的夜晚，湖面上也有璀璨的星光闪亮。”

羽蕊一说起宁州的风景，滔滔不绝。不但风挽玉，旁边的叶飘风也听得大为欢喜，心里羡慕不已，只望自己身为羽人，一辈子在宁州看会飞的灯笼花和会发光的星星鱼。

羽蕊虽然自己说得高兴，心里却不免哀戚，想着河洛铁蹄踏破大好河山，宁州森林已毁灭一半，不知以后会如何。于是转言道：“我们还是计划一下怎么救出四月，再谈去宁州的事吧。”

※ ※※

七夕已过，但明月看上去还是跟七夕时一样，犹如一面巨大的银镜。奔流的兰缀江犹如落满了霜，雪花在黑夜中无声飘落，淡淡融化。叶飘然想触景生情说几句咏月咏雪的诗，一想出来却都是说离别的，或者是月有圆缺人有祸福之类，觉得不祥，就没有开口。当他远远看见穿着淡紫色短袄的羽蕊站在江边，江流、涛声、飘雪、月光：兰缀江安静地流去，碎银的江面，巨大的明月，淡紫色的少女，挽弓邀月共舞——“飘落疑有声，”叶飘然吟道，“娥眉古难全。”说了

说了此句，是情不自禁，但毕竟也算不得好句。他急忙住了口，希望旁人没有听见。

风挽玉拽着叶飘风的手，羡慕地说：“要是我也会射箭就好啦。”叶飘风一阵心酸，想挽玉爹娘死得早，自己毕竟不是羽人，连羽人这个基本的射箭都不能教她。于是哄道：“挽玉儿乖，让羽蕊姐姐教你。”

到了江边，众人叫住羽蕊。风挽玉说起，希望羽蕊能教自己羽族的箭法。羽蕊收了弓，换了严肃的表情，道：“你可想好，射箭看着漂亮，其中辛苦又怎可言说。我学箭法的时候，日夜操练，十个指头都练得发麻。”
叶飘风惊道：“不是说羽族是天生的好射手么？”
羽蕊自嘲道：“像风凌雪那样的高手，传说里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庸人，还是得下苦工。”说着就递了弓给风挽玉，让她挺起肩膀，试着拉住弓弦。
风挽玉已知弓箭很重，挺起肩膀。她拉住弓弦，却发现力气完全被限制住，弓弦拉不开，反而弹到自己。细嫩的手掌一阵疼痛，已经红了。

四、 浮空舟
在叶飘风等人在江岸悠哉游哉的时候，四月正在受绳缚之苦。他在空中飞翔打斗，废了不少力气，当时肚里就咕咕直叫，只是大敌当前，顾不得那么多。现在百无聊赖地和一群羽人兄弟绑在一起，唯一长得漂亮点的女人羽蕊又不在——等等，羽蕊不是女人，她是我妹妹。
他
只盼河洛秘书师再来提审，不然怎耐得肚内空空如雷鸣？一想，干脆喊起来：“你们这些缩头乌龟一样的河络！”没有回应。羽人们跟着一起喊起来：“你们这些天生蠢笨的河络！”没有动静。“你们这些……”

饿了一天一夜，当四月睁开眼看见河络秘术师笑咪咪地靠近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河洛秘术师笑道：“肚子饿了？”
四月强撑着说不饿，偏偏几位羽人兄弟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河络秘术师令手下给其他几位羽人拿了饭菜，自己在四月对面坐定了。

四月不是没有饿过肚子。他自小和父母失散，早过惯了在人群里讨食，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后来和失散的妹妹相遇，两人一起捧着碗讨饭，四月说羽蕊是他开的分店，于是常要从羽蕊要到的食物里抽上几成。羽蕊任他欺负，自己认了。只是如今面对着一张河络的丑脸，消化得也更快些，胃里阵阵发酸。“吃了吧，把自己吃了吧。”四月恶狠狠地想。

“羽聆朤。”

四月惊异地抬起头来，河洛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我知道，魂印之珠就是你偷的。”
“不是”二字正要从舌尖滑过，四月嘻嘻笑了，“不错，正是我偷的。你要是把大爷伺候好了，自然告诉你珠子下落。不然，我也不客气。”
河洛又笑道：“珠子你藏在身上吗？”
四月道：“那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会放在身上！当然是在我朋友手里。”
河洛道：“是么？你们是不是需要讨论一下？”说着，三个被绑好的肉粽 刘昀寒，叶飘风，羽蕊被带了上来，独不见了风挽玉和夸父安都。
河洛秘术师猜出四月心理，解释道：“夸父太重，没必要为他浪费蒸汽，我载了他一截，扔进兰缀江里去了。”

四月不敢再问风挽玉。他有气无力地看着和自己挨得最近的刘昀寒道：“妹夫，原指望你会来救我，看来这个念头得打消了。”
刘昀寒竟滑舌道：“大哥，外面一夜下雪，冷得缩脖子，浮空舟里很暖和，所以我们三个就上来陪你了。”
四月想，要不有人给我松绑，我一定先给你一拳，再考虑河洛。

待河洛走后，刘昀寒低声道：“大哥，你舔一舔我的手指。”
四月怒道：“我没有这个癖好。”
羽蕊噗哧一声，急忙正色忍住。
刘昀寒凑紧他的耳朵道：“我手上有解药，我们是混上来救你的。”
一听此言，四月决定舍自己为国家，毅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刘昀寒示意羽蕊可以开始了。其他几个羽人都闻到了香味，喃喃道：“什么香啊。”沉沉睡去。羽蕊凑近四月，示意他用嘴含住自己的耳环。四月一含，嘴边立即传来一股血味，已知锋利，把自己嘴唇都割破了。他咬了耳环，一下下轻声割断了刘昀寒的绳子。刘昀寒一脱手，立刻接下耳环，把其他人的绳子都解掉了。羽蕊轻笑道：“夸父安都的项链装饰，听说是殇州驰狼的牙齿。”

几个人蹑手蹑脚往外走，也不顾剩下的几个羽人了。
四月低声问：“什么香？”
刘昀寒道：“幻麝的香片加其他几味药材配的，先出去。”

为首的河洛秘术师正在控制舱酣睡。四月正奇怪那么安静，没有机械发动的轰鸣声，这才反应过来浮空舟现在停在地面上，并没有飞。他打开舱门，把上面睡着的几个羽人一个个扔了下去。羽人撞在一起，发出怦怦的声音，没有醒过来。接着他踩了河洛秘术师的脸一脚。几人迅速下船，奔跑，消失在夜色中。重获自由的喜悦占据了人的心。半个时辰后，河洛秘术师才醒了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丝笑容在唇间浮现。

※※※

风挽玉不见了。夸父安都一直都呆在客栈里，用被子包裹了自己的双脚，牙齿打颤。他被河洛扔进江后好不容易游上岸来。雪粒大多融化在江中，江水冷得刺骨。据他说，那天几人掩护风挽玉逃进地道，后来就没见风挽玉回来，他也支撑着伤脚去找过，一无所获，更可怕的是，他觉得地道一些部分快要塌陷了，不知是不是风挽玉在地道里迷路走进了深处，这样很可能在里面出不来了。
叶飘风听说了就要和夸父安都拼命，四月和刘昀寒好容易把两人拉开。羽蕊便说要去找。叶飘风摇橹，一行人渡过兰缀江，重新踏上云墨镇被毁的土地。天气越发冷了，寒风肆虐，实在不同于兰缀江两岸往年的天气。

地道里的气温更较地面上来得寒冷。叶飘风加了衣服，越发担心风挽玉是否受得了。四月和刘昀寒走在最前，各举一支火把，羽蕊紧随在后，最后面是叶飘风。夸父说地道里爬起来太痛苦，站在外面等。雪水内渗，用指尖触去，道壁微微发软，叶飘风担心不已，四月说：“不用太过忧虑。地道壁就是这样的，虽则摸上去发软，深层的土却是建时打坚固的，还抹了屑玉，性如石灰，用河络的古老配方涂抹于上，坚不可摧。”

他们发现一些符号，是用火烟燎的，华族文字。风挽玉似乎在为自己走出地道而做记号，但不知为何迷路了。顺着主道一直走，一端地道一直往下，降下了三个平台，每下一个平台都有大蓄水池为记，还是没有看到风挽玉的影子。四月凝神细想，他的呼吸在一片静谧中越发明显，片刻他张开眼睛，说：“我们往侧道走。”他对地道路线比较熟，又带着地图，带众人向侧道走去。走到侧道转折口，已换了一根火把，好在火把松脂带得多，地道里预先也有储藏，不妨事。储藏室里还备有部分干粮，因此风挽玉存活的机会相当大。

他们看见了微光。这光在地道里极其诡异，紫色，泛青。起初他们以为是遇上磷火，仔细看看又不像，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叶飘风一见有磷火，想到附近恐怕有枯骨，他胆子小，坚持要让羽蕊走最后，他走中间。羽蕊也不跟他计较。

青光好似一直在眼前浮动，时远时近，众人还以为产生了幻觉。四月道：“情况不明，还是小心为上，不宜前行。”叶飘风却坚持要往前走。四月怒道：“你走第一？”叶飘风又吓得缩了回去，尽管这样，他还是挡住了退路，坚持要四月和刘昀寒走最前面。

一团深紫从青光中透出，光芒渐渐变得柔和，在黑暗中，仿佛一盏若有若无的灯。浮火到了面前，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看到了风挽玉。这孩子已经睡着了，枕着木弓，箭囊放在身边。叶飘风大喜，前路又被刘昀寒和四月挡住，他一边叫着“让开！”一边想从两人的腿间跨过去。四月故意抬了腿，叶飘风毕竟年少，个子不高，情急之下过不去。风挽玉睡得很熟，几人的争执没有吵醒他。刘昀寒推了四月一把，意思是让叶飘风过去。四月也就闪了一半身子。叶飘风冲过去，还没摸到风挽玉呢，自己先绊倒了，一扑扑在地下，火把也熄灭了。那团青火正对他的眼睛，他一摸，碰到了一具软软的东西，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这声把风挽玉惊醒了。她张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弓。羽蕊在心里暗暗喝彩。

注：一天写了13000多字，然后不想动了。很久没写东西，生涩无比，自知文笔很烂，上不得台面，害怕有人嘲笑，故只敢当灌水帖发于此版。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多加练习。

请认识我的人，不要转载到别处。之后的部分，如果有人要看的话，在半年后放出。

不要自卑，继续努力^_^

-_-要是我文笔有你一半好，我就开心了。

勇猛地去try,try and try,呵呵:),只是太长了,要有时间,一定会好好看看

能不能把写这篇文章初时的"想法"先介绍一下?以利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