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充闾
人,不知不觉就来到这个世上了,就长大了,就老了。老了,往往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在一种温馨、恬静的心境里,向着过往的时空含情睇视。
我的回忆是在一种苍凉的感觉中展开的。这种感觉,常常同梦境搅和在一起,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而至——
这时候,仿佛回到了辽河冲积平原上故家的茅屋里。推开后门,扑入眼帘的是笼罩在斜晖脉脉中的苍茫的旷野。我把视线扫向那几分熟悉、几分亲切而又充满陌生感的村落,想从中辨识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当年陈迹。
荒草离离的仄径上,一大一小两头黄牛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后面尾随着憨态可掬的小牧童,一支跑了调的村歌趁着晚风弥散在色彩斑驳的田野里。惝恍迷离中,忽然觉得,那个小牧童原来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闲地骑在牛背上,晃悠悠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儿时的摇篮里。“摇啊摇,摇过了小板桥”,伴随着母亲哼唱的古老的催眠曲,悠然跌入梦乡……
渐渐地,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童年,或者说,是童年的风景,童年的感觉。它像一阵淡淡的轻风,掀开记忆的帘帷,吹起了沉积在岁月烟尘中的重重絮片。
其实在每个人的生命途程中,都有一个抛却任何掩饰、显示自我本真的阶段,那就是童年。在这段时间里,游戏是至尊至上的天职,在天真无邪的游戏中,孩子们充分地享受生命,显露性灵。原本苦涩、枯燥、沉重、琐屑的日常生活,通过游戏,一变而为轻松、甜美、活泼、有趣。无论是摆家家、娶媳妇、搭房子、建城堡,还是上房、爬树、荡秋千、捉迷藏,乃至种种恶作剧、“讨人嫌”,孩子们都玩得意兴盎然,煞有介事,都以最大的热情和高度的认真,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
有一次,我耗费了整个下午,晚饭都忘记吃了,用秫秸内穰和蒿子秆扎制出一辆小马车,到末了只是觉得车轱辘没有弄好,就把它一脚踏烂了,没有丝毫的顾惜;睡了一个通宵的甜觉,第二天兴趣重新点燃起来,便又从头扎起。有些在成年人看来极端琐屑、枯燥无味的事,却会引发孩子们的无穷兴味。小时候,我曾蹲在院里的大柳树旁边,一连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蚂蚁搬家、天牛爬树。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有什么价值。一切都是纯任自然,没有丝毫功利的考虑。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游戏是“过家家”。几个小伙伴认认真真地扮演着各自的丈夫、妻子、儿女、外婆的角色,学着大人的样子,盖房,娶亲,抱孩子,喂奶,拾柴禾,做饭,担负起“家庭”的各种义务和责任,而一旦小伙伴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如意、不快活的事情,也并不觉得怎样地记恨与懊恼,只需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我不跟你好了”,就可以轻松、自在地结束各种关系,没有依恋,没有愧悔,无需考虑什么影响和后果,更不会妨碍下次的聚合,下次的游戏,下次的欢好。
人有记忆,但也有善忘的癖性。本来,任何人都是从童年过来的,游戏本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贪玩,淘气,任性,顽皮,原属儿童的天性,也是日后成才、立业的起脚点。可是,一旦走出了童话世界,进入成人行列,许多人便往往把自己当年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习惯于以功利的目光衡量一切。
我是早已做了父兄的人,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鲁迅先生在散文《风筝》中所自责的对于儿童“精神的虐杀”之类的蠢事。但是,过去总是心安理得,以为那是出于好意;直到读过了先生的美文,才觉得“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其实,即使单就功利而言,成年人需要借鉴孩子们的东西也是不少的。比如,无论大人小孩,原本生活在同一空间里,可是,感觉却大不一样。成年人由于顾忌重重,遮蔽太多,时时有一种“出门常有碍,谁云天地宽”的局促之感。而孩子们却无惧无虑、无私无我,又兼借助于无穷的想像力,他们的空间却是云海苍茫、绵邈无际的。
记得一部电视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让坐在下面的几类人群答:它像什么?幼儿园的孩子答案最多,成绩最好,竟然说出了几十种;小学生次之,讲出了十几种;中学生就差一些了,但也讲出了八九样;大学生只举出了两三样,没有及格;而成年人,有的还是局级干部,竟连一种也回答不出来,最后吃了个大零蛋,原因在于他们思虑太多,有的即使想到了也不肯讲。这实在是颇为发人深省的。
小时候,我感到天地特别广阔,身边有无限的空间,有享用不尽的活动余地。长大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倒反而觉得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了,活动起来窒碍也越来越多了。当听到人们谈论地球正在变成“地球村”时,便在惊悚之余,平添了几分压抑感。
我常常想,今天的儿童实在幸运,他们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读物和花样翻新的玩具,又有设备齐全的儿童乐园、少年活动中心。电视看腻味了,随手打开VCD;收音机听够了,又换上了“随身听”。但是,他们也有很大的缺憾,就是离大自然太远,也缺乏必要的社会交往。特别是城里的孩子,整天生活在楼群中、围墙里。尽管彼此的咳嗽、私语都依稀可闻,见面却形同陌路,心灵世界得不到沟通。这种环境,对于正处在心理学称之为开始建立“自我意识”阶段的孩子,显然是不利的。
活泼贪玩,天真烂漫,原本是生命初期的一种个性的袒露。任何形式、任何动因的限制与禁锢,都会扭曲孩子的心灵,妨害他们健康地成长。如今的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值普遍过高,从登龙门、上虎榜,直到具备音乐、美术、外语、计算机等各方面的才能。可是,由于路子不对头,方法不得当,到头来常常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这些方面的才华,至今我无一具备,也许和当年父母没有那样苛刻的要求有关。不过,也有一点好处,童稚时的心灵倒是无拘无束的。尽管那时缺乏优裕的物质条件,一年到头难得穿上一套新装,也吃不着几次糖果,但是,由于没有背负父母望子成龙的殷殷期望,基本上还能做到自己扮演自己。如今,让孩子长大了当这个 “家”,做那个“师”,成为什么什么“长”,已经成为时尚,都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这些梦做得再美满,再高级,无非都是家长的。我们应该鼓励孩子做他们自己的梦。
现在,城里的儿童过早地懂得了许多,他们几乎认得出每一个台湾、香港的著名歌星,唱得出许多首流行歌曲,张口闭口离不开金属怪兽,可是,却往往认不出鸽子、麻雀之外的其他禽鸟,分不清月季和玫瑰、麦苗和韭菜,听不到雨后庄稼的拔节声,接触不到松风林籁、涛吼溪鸣 ——这是一种巨大的缺憾。
人类是自然之子。婴儿脱离了母体,有如人类从树上走向平地,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与自然隔绝,相反,倒是时时刻刻都在保持着这种血肉联系。博大精深的大自然是吸引童心的强力磁场。在那里,孩子们的生命张力能够发挥得淋漓尽致,能够培育出乐观向上的内在基因,激发起探索未来世界的强烈愿望。实在应该创造条件,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带他们更多地接触自然,贴近田野,体验山林,以便长大成人以后,心胸能够像大地一样宽广,具有健康的心灵,鲜活的情趣。
记忆中有这样一句话:没有亲近过泥土的孩子,永远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童年”。忘记了是谁说的,但它体现了真理性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