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昨日谈笑江湖,今宵长怀斯人
作者: 那一剑的寂寞
王静安先生在《宋元戏曲考》之序中有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那么,多灾多难,充满悲情的20世纪呢?我以为,其上半叶是鲁迅的世纪,而下半叶则是武侠的时代。在那个群龙尽舞的年代,古金二人,凭着手中的三寸鬼斧,开创出前无古人的功业,从而一统江湖,使群魔授首,群龙归依。希望将来的史官们能够将他们的事迹载入青史。此等懿行,古已有之,太史公的春秋笔法里,唐传奇的断简残篇中,不一而足,真所谓:谬论之说,荒唐之言,古所不废。正经的文学史也该刷新了,从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一路进到古金二人,这文学一脉,一直如游魂散仙一般不得归位,何其憾也!要来的,始终要来,一些志士,已在尽力改变这种局面。诸位可在陈平原的《千古文人侠客梦》里得到一个关于武侠小说的完整描述,包括它的历史渊源,演变发展,惟一不足之处乃学匠气太浓。于斯可资补益者,汝可把阅《古今笔记精华录》,个中山经水脉,有条不紊。 “豪侠”和”武术“二卷,吾最为钟爱,文词尔雅,皆古人精心之作,任侠之风流遗韵,可略窥一二,虬髯客,荆轲客,彭夫人,尉迟敬德,聂隐娘,昆仑奴,母大虫,虬髯叟,俱可为下酒之物也。
金庸先生在退隐后把他的平生之作串成一联,其曰:笑书神侠倚碧鸳,飞雪连天射白鹿。惜古龙英年早逝,无力整理其全作。效金先生之颦,我勉为其难,亦作一联,聊以表怀对古龙的敬念之情。此对如许:
五部十三经,江湖皆入字里乾坤;
侠风日月长,壮士未尽千古才情。
五部意指古龙的五个小说系列,十三经意谓我遴选出的五部之外的其他十三卷优秀小说。
我私自选出的十三卷为:武林外史,名剑风流,流星·蝴蝶·剑,大旗英雄传,浣花洗剑录,情人剑,孤星传,飘香剑雨,湘妃剑,血鹦鹉,欢乐英雄,月异星邪,护花铃。很多人会发疑:为何没有《绝代双娇》?窃以为,这是古龙小说中最差的一本,不提也罢。然五部十三经的提法,纯属一家之言,仅志自家之喜好,亦或可聊作参考。真真假假平常事,风风雨雨一代人,那一代人,已不再显英雄本色,沧海却依然横流。叹斯人长逝,惟留文章千载有余情。世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此语后句不假,正所谓江湖杯酒十年梦。前句却虚妄之极,如今的江湖已人才凋零,尽显落暮之气,仅一二后起之秀在苦撑那日渐日远的江湖。蓦然回首,才惊觉,一个时代真的结束了。吾恨也!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了时。与君高卧谈古今,醉酒话乾坤,何其块哉!呜呼,人生苦短,乍回头,已隔红尘。
John Keats的那行忧伤的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不知使多少人谛观了这人生的有情与无情。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俱为利往,最终,都避不过一掊黄土掩风流的命运。然而,Keats的名字却非写在水上,而是与他的诗魂一起得到了永生。这世上还有一些人的名字,也如Keats一样,并不是写在水上的,比如,古龙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如闻弦歌而知雅意,平淡的人们往往会作一些很奇特的想象,譬如,说起阿Q,就想到鲁迅,唱“大江东去”而高怀苏子瞻,绘“枯藤,老树,昏鸦”而心念马致远,解场方程而遥想有天纵之姿的Einstein,说Scheme而感怀功成身退的“上帝”Grothendieck,谈反电子就会神思Dirac,这不仅仅是些有趣的联想,而可说这简直就是历史,其蕴涵的历史性就意指这样一种此在的演历的存在建构。古龙为我们留下的李探花那一刀的风情和燕十三那一剑的寂寞,已足可电光影里斩春风。古龙说他写小说的目的是“真的希望每个人的人生都变得很快乐”,然而,给这个喧闹而寂寞的世界增添了许多乐趣的人,亦必将被人们深深的怀念!
古龙写的是一个痛快的时代,可以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那个时代,有个叫“江湖”的地方,江湖中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大侠,也有大盗;有镖客,也有刺客;有义士,也有隐士;有神偷,也有神捕;有侠女,也有妓女;有市井匹夫,也有世家子弟。他们的生活通常都是多姿多彩的,充满了冒险和刺激,很多人对他们憎恶厌恨,也有很多人羡慕他们,“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这是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气干天,遇魔杀魔,遇佛弑佛,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的风光快乐一面,然而,就连我佛也时常终宵有泪痕,又何况这些江湖人?他们还有另一面,痛苦的一面,孤独的一面,空虚的一面,不为世人理解的一面,就像古龙自己一样,与世殊伦,高眄邀四海,无事也啸歌。昨日还车如流水马如龙,今宵却杨柳岸晓风残月,不知酒醒河处,这种人生中的哀乐转相寻的悲哀,又有谁知道?至少古龙知道,或许,我也可算半份解人,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也是个没有根的浪子。在古龙的江湖中,还有很多这样的浪子。有“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园小李探花李寻欢;有“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小峰;有浪迹天涯的快剑阿飞;有白晓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一,说书评弹,混迹风尘的天机老人;有血海飘香,入大内如踏无人之境的盗帅楚留香;有爱管闲事,长着四条眉毛,凤舞九天的陆小凤;有眼盲心不盲,花香盈袖而群芳驰舞的花满楼;有为了剑道宁愿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的夺命燕十三;有仅仅为了江湖道义而追凶千里,杀人于八步之内的剑神西门吹雪;有一柄魔刀纵横天下,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傅红雪;有既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小青年丁喜;有经常喜欢愤怒的小马;有逐鹿天下而割之的大盗萧十一郎;有使人黯然销魂的离别钩杨铮;有公门中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刽子手,以断弦三刀驰名江湖的姜断弦;有一刀奏响风铃声的丁丁;有难得一动的王动;有大旗门中侠义满天下的铁血少年铁中棠;有虽败犹荣的千年老二卓东来;有逢赌必赢,战无不胜的大老板卜鹰。这是一群可爱的人,因为他们敢爱敢恨,敢哭敢笑,可以狂歌痛饮,,因为他们讲义气,有原则,重友情。
江湖中每一代都会有英雄的崛起,要成为英雄,首先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云诡波谲的江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拥有女人,而且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好鞭鞭名马,英雄揽美人,这虽是个俗套,却是个在永远传承的俗套,就像爱情一样,始终是人类永远的话题。“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无论在哪个时代,这句话都站得住脚,尽管也有吕后一般的毒妇,但毕竟少之又少,且已遭了万世唾骂的惩罚。在那个侠客行的时代,就更需要女性的慰籍。晚唐诗人林宽说:“自古英雄尽解诗。”不错,侠客,浪子,英雄,追求的是一种大地上的浪漫,梦想诗意的栖居,在“与尔同消万古愁”的诗情里,红袖解意是必不可少的。在大风起兮压古原的争霸时代,英雄迟暮的项羽狂悲一曲惊神泣鬼的垓下歌,这位曾经的西楚霸王凄怆的豪啸:“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业,天下,得而复失,这成王败寇的落寞和惨痛,又有谁了解?何处话凄凉?只有虞姬,盖世英雄身边的这位伟大女性,没有怨意,没有奚落,有的只是宁负如来不负君的恩情和死生契阔的相知相依。虞姬掬一把热泪,悲伤的舞剑而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歌罢,刎颈而红颜谢,好不悲壮!千多年后,李易安写下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来缅怀那可挽雕弓射天狼的的一代人杰,可是,又有谁还记得虞姬呢?一个生死相许两痴情,一代容颜为君尽的寂寞女子。那些可爱,美丽而哀愁的女子,还是有人在世上怀念着她们。她们还活着,活在很多地方,在金庸先生的射雕三部曲里,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里,曹雪芹的《红楼梦》里,Shakesbeare 的十四行诗里,Yeats的晚风的沉吟里,Beethoven的《月光奏鸣曲》里,都能找到她们的身影,当然,古龙的小说里也有她们的芳踪,特别是有一些不易为俗世所容的娥眉女史,虽被世道称作贱人,唤为婊子,一身风尘,无奈琵琶弦上说相思,花自飘零水自流,可是,在江湖上,她们有情有义,纵使弦断也不负赏音人,试问:莽莽乾坤,如此至情至性之人,又有几许?尽管她们的一生如一帘风絮,亦似夕阳楼外的一缕晚烟,却依然令我心生感动,慈悲觉起,不为它,不为己,只为这尘世间的一蓑烟雨,那朝风月,以及双溪舴艋舟也载不动的许多愁与悲。我永远的想念她们,想念她们悲剧的一生,直至己身为西风所卷,在天地间做逍遥游。
Nietzsche曾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徐梵澄先生则译为〈苏鲁支语录〉,译文有古典的温情,推荐一阅)里借超人之口道出了他对女人的态度:“到女人中去,别忘了带鞭子。”虽为妄言,却不失之坦荡,与中国历代那些委琐文人对女性的虚伪弹唱相较,境界高下自分。古龙不是文人,他只是个多情的浪子和酒徒,但视友情为首要之事,这种思情溶在他的小说中,即成“女人皆可抛,朋友不可弃”,“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知音有几人?”之架势,确然,在古龙的武侠世界里,时可感受到伟大友情的涌动,李寻欢与阿飞,王动与郭大路,丁喜与小马,丁宁与姜断弦,陆小凤和花满楼,西门吹雪,楚留香和胡铁花,姬冰雁,叶开与傅红雪,三少爷与无名哑巴,他们之间的这份心领神会的友谊,足以令天地春暖花开。就是这脉绵绵密密,如沧月笼秋水般的友情的光辉,使我乍读古龙便顿生”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之念。寒烟轻重楼,春色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真正的江湖人,必是心系三念:二分友情,一分相思。于友情,相思二绪中,可开出天地境界。真小说者,乃此天地中一种带泪的叙事,故观小说,不以雕龙之文心为胜,须以叙事之掠神动人为机杼。古龙当然知晓这一天机,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妙,庶几方能完成他为江湖立心,为侠者立命,为红颜续遗梦,为千古余悲鸣不平的大业。只不过,他的小说中没有淑女,也没有佳人,真正的淑女和佳人,仅生活在红楼中,生活在洛水里,生活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古风里,所以,在古龙的小说中,你找不到那些淑女和佳人,只能寻得一些传说中的芳魂。在古龙的江湖中,她们叫:林诗音,林仙儿,孙晓红,蓝蝎子,大欢喜女菩萨,花景茵梦,柳伴伴,风四娘,沈璧君,宋甜儿,李红袖,苏蓉蓉,石观音,水母阴姬,龟兹公主,薛冰,丹凤公主,牛肉汤,小蝶,朱七七,上官小仙,慕容秋荻,娃娃,金兰花,纤纤,田思思,叶上秋露;在其他地方,她们又叫:羊脂球,查泰莱夫人,璐璐,爱玛·包法利,德·瑞拉夫人,朱丽叶,安娜·卡列宁娜,娜塔莎·罗斯托娃,戚夫人,步非烟,解语花,柳如是,章台柳,红拂女,荆十三娘,母大虫。我可能会为林诗音,沈璧君的一生望断天边月,泪水泄满晴。悄然的,惆怅卷起一帘月色,泪痕扑入淡风,但干得很有劲;你可能会在滔滔阔论间咒骂林仙儿,花景茵梦是个贱人,烂货,给她们装上人世间所有的恶毒之辞;他呢,可能在梦乡都还牵挂着漂泊天涯的孙晓红和风四娘。最终,该惩罚的得到了惩罚,该抚平的得到了抚平,该牵挂的,依旧是人类精神的永久牵挂......
我不知道古龙有没有读过Proust,Goethe,Stendhal,Saavedra,Dickinson ,Byron和Dostoyevsky,我只知道他的文字里也弥漫着那种熟悉的高贵的厌倦,静谧的激情,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谛观与洞情, Cassanova式的轻逸与浪荡。Die sprache ist das Haus des Seins,古龙的那些带着三分酒意,七分寂寞的文字,静静的盛开在时间的长廊里,绽放出一抹永恒的温阳,照亮了存在(Sein)的本质,古龙因此而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