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世界是一吗?
作者: littlebird
首先想说的是:文章主要是借助他的一些观点来讨论世界本源问题(即通常所说的终结答案)。他在很多文章中表明是一位还原论者, 哲学上的还原论有几套版本,最通常的版本就是“物质无限可分”版本。温伯格所持的还原论是认为我们的世界最终是由“一套基本的物理学定律”来决定的,甚至关于人的精神灵魂也可以从中获得答案,他这种态度和倾向确实是非常明显的。一些其他的物理学家则更为谨慎,只是就物理谈物理,不作延伸。
“万有理论”的观点使我立即想起了西方哲学书中通常所说的“世界是一”那句话, 如果初读这句话,你会非常困惑,恰如电灯泡在大脑中反复闪亮:
“世界是一(世界=1)
世界是一 (世界=1)
……”
经常碰到此类的哲学词,反复推敲也没有答案, 信乎还是不信乎?与哲学的距离就这样产生了。我们的哲学教科书更是属于“写满了最明白答案”的老师, 但最终是大家“没感觉”,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没感觉。所以哲学在大众中遇上不幸也不算意外。哲学对社会的影响仍然使很多人困惑, 哲学是通过潜在的思维方式来影响社会:流行在“当时”的思维方式已是如此大众化,以致于习惯成自然,但有些思维方式可能会对当时社会造成极大的破坏。而哲学的真正任务是“返看”和“探路”,这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历险。不过在此提醒一下,如果没有很大的精神承受力,不要轻易去尝试,带着兴趣看看是可以的。
好, 扯远了几句, 我们还是回到“世界是一”这句话, 究竟什么是“一”?
我们先从一个故事开始.不知是从前还是现在,有一个贪玩的小孩, 他在风景奇幻的山路中边走边唱, 渐渐忘了回家的路, 小孩非常着急,忽然有一座庙在远处依稀可见, 小孩好奇地走进了庙里,里面真的好安静, 很多木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位白发老人坐在板凳上, 正在雕刻着木头,小孩觉得很好玩, 就上去问那位和善的老人:“老爷爷,庙里这些木像是哪里来的?”老人一听,指着地上的木头笑着说:“他们正躺在里面,我正在把他们找出来。”
听完这个故事后,我们就可以买一张重返古希腊的船票,去西方哲学的发源地看看。那已是两千年以前的事了,雅典城里的哲学门派真是目不暇接,各大学派几乎全到齐了。大家在一起就世界本源这一议题展开讨论。世界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了大家太久,雅典城的居民也非常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 “万物是数”,而赫拉克利特则认为“万物皆流”,大家争来争去,无法达成共识,最后只好进行了初步总结:如果认为世界具有两个本源,则是二元论;如果认为世界只有一个本源,则是一元论。
持一元论观点的哲学家中,影响很大的是来自埃米亚城的巴门尼德, 他认为整个的宇宙可以归结为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 多样性和变化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巴门尼德以树的成长来论证这一问题[2]:
“刚开始时门外的院子里并没有树,但是有天无意我们播下一粒松树籽,慢慢地它长大了, 一棵松树就产生了;但当它死亡了以后, 它就不复存在了。这里一个逻辑的困难就出现了, 那就是我们刚开始说树不存在, 然后又说他存在, 接着我们又说他不存在, 即存在者不存在。所以说世界的变化是一种幻觉!”
他竟然认为整个世界的变化只是虚幻!这一观点几乎要被口水淹个半死,其中最为大家所熟悉的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在研究数学的同时也对世界的一般性问题进行思考.他们坚持认为“世界的运动以及变化”都是确实的,眼睛没有欺骗我们。坦率地说,这种观点谁都想得到,这一学派真正不同凡响之处在于认为变化后面存在着数学的规律。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巴门尼德有位相当了得的弟子芝诺,他在反驳中提出了一系列关于运动和变化问题的悖论,即芝诺悖论[3]。这些悖论的提出使毕达哥拉斯学派很难给出圆满的回答。这件事也真正使古希腊人意识到这个世界非同寻常的奇特性。
巴门尼德学派深深影响了后来的柏拉图,在柏拉图哲学中,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理念世界,另一个是实际世界。周遭实物世界是如此变幻无常,什么才是本真的存在?事物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就是柏拉图当时在田野中散步思考的问题。
棕色的马,白色的马,弛骋千里的好马,还有俄罗斯伏尔加河那匹可怜的老马,想到这么多形态各异的马,柏拉图伯伯很不耐烦,觉得应当概括和上升一下:把它们统称为“马”岂不是更好!“马”这一概念就作存在于理念世界之中了。什么是理念世界?一言以蔽之,即概念世界,一个由概念组成的逻辑化世界。理念世界没法直接看见,只能靠我们的想象和思考(即通常所说的理性思维)去把握。
这时,柏拉图轻轻嘘了一口气:哲学的任务不就是努力去把握这一由概念组成的世界吗?都说“世事无常”,我偏说“理念世界才是常”,这就是世界真正的本体。理念世界才是根本,实际物质世界只不过是它不同时刻不同空间的影子。通过对物质世界的“概念化”压缩,世界由此变成了“一”,此“一”当然非数学上的 “1”,而是作为整体的“理念世界”。变幻无常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其投影。
但在这里需看到,理念世界比实际世界重要,理念世界(form)与现实世界(stuff)分离,这是柏拉图的一种预设[4] 。中国古代哲学走的是另一条路子,作为本体的“道”与实物世界并不分离,用金岳霖先生的话来说就是:道既是stuff, 又是form ,是“stuffed form”。
大家知道,这个“拎不清”的世界存在着一些基本矛盾,比如共性/个性,物质/意识(主体与客体)等面对矛盾的两极,如果认为世界是一,就需把这矛盾两极统一起来。即“统一性法则”。其中蕴含着“首要性”的问题,即矛盾对立的两方究竟何者更重要?高海清先生[5]曾对传统西方思维方式有一很好的阐述:单极化的两极思维,先把问题两极化,然后再寻求单极的本源。既使是Marxism学说也有这种特点。
从静态的角度看,“一”就是世界可以归结为一个本源;而从动态的角度看,“一”就是同一化单极化的过程。这是大家对事物的一种共识,或者是对世界终极答案的寻求。上面那个故事说的就是人类对“本源问题(本体)”的寻求,不过更像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影子。
寻求本源问题的答案似乎能给人类的心灵带来稳定性的大地,因为万事万物都可从中找到原因。在西方哲学十九世纪以前的大部分时间里, “绝对统一性”成为哲学发展的追求方向。由于面对的问题不一样,不同流派对“一”有不同的描述,这里初步总结一下:
亚里斯多德(传统逻辑)—同一律(A=A)是最根本的。
毕达哥拉斯学派—万物皆数
基督教—上帝,天国(与现实世界相对应)
莱布尼兹—单子
洛克和休谟—经验
黑格尔—辩证法的绝对统一性
叔本华—意志
培根(启蒙运动的推动者)—理性,知识
弗洛伊德(心理学)—潜意识(人行为的动因)
这种同一性的思维方式也深深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们通常分析事物的结果和原因时,其实也是在找同一性(规律,关联),由结果反推原因, 由原因引出结果。
时间的脚步不自觉跨入了十九世纪。以“进步”和“发展”为口号的启蒙运动在不断推进,一切似乎都很乐观,科技的代言人“理性”实际上已经取代了“上帝”。欧洲人征服大自然和世界的号角早已响彻云霄,那号角声极为嘹亮。
但是,事情似乎在不断出错了,当时的欧洲竟然与“虚无”和“Meaningless”狭路相逢了[6]。启蒙运动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这是一场反对中世纪黑暗统治的伟大运动啊,何错之有?它追求“进步”和“强大”很好啊。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现代主义”观念。
“虚无先生”怎么会冒出来?一般我们碰到这种情况,肯定会说“别想太多了”,但是还是在出问题,先是叔本华的“悲观”,然后罗丹的“行走的人”,再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等等。启蒙运动最后会如中宣部所说的那样,最后一定能排除万难越过障碍走向胜利吗?弗罗伊德的学说初步否决了这一“革命的乐观精神”,最后是几乎摧毁整个欧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一片废墟上,人们开始查找原因。意外找到了帕斯卡尔、克尔凯廓尔、尼采那里(记住这些名字真是让人头痛),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还在历史中。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启蒙思维的代言人“理性”存在着问题!“理性”门派和当年的柏拉图门派一样,也是在把世界概念化,并应用这些概念,通过实验验证,寻求外界实体和人的客观规律, 不过理性门派较之于柏拉图, 他们认为“世界的运动以及变化”都是确实的。如果用“理性”这把尺子来衡量世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自然就是自然,人就是人”,真是井然有序,真是太好了。但是,好是好,人和大自然(主体与客体)却在不断分离。闲暇阅读西方哲学时,一个很有趣的发现是:尽管大部分当时的西方哲学家们总在试图走“同一”之路,基本矛盾的两极却经常分裂(二元对立)。比如上帝与人,世界太平时两者相处很好;但社会一旦分崩离析,上帝还能给受尽创伤的人类安慰吗? Believe it or not?
理性在面对大自然时尽管非常Power,当它越过界限,试图把人也概念化本质化,结果是人的抽象存在。具体的人在何处?按照单极化的两极思维方式,人的 “喜怒哀乐”实际已无价值,也没有什么意义,差异性和多样性也在被“抽象掉”。理性一方面在吞噬着人的“感性世界”,另一方面由此得出的“社会客观真理” 也在成为当时社会伦理体系中的基础。由此,各种力量(科技、经济、政治等)都在试图超越人,支配人,当时的欧洲还能太平吗?
存在状态的荒诞,使得哲学家们重新发现了时间。时间不就是年、月、日、秒吗?不,这只不过是一种空间化了的时间,这还是“同一性”的思维方式。他们认为:时间对每一个人是不同的(柏格森),人性并无先天的本质,而是由存在的境遇和选择来决定的,即存在先于本质,这就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们的基本思想。“个体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克尔凯廓尔的书上,客观规律性对“个体”所面临的生存困境经常不起作用,一种“异”的思维方式在西方出现了,多样性差异性变得不能回避。
战后德国兴起的法兰克福学派,其代表人物是霍克海姆和阿多尔诺等,他们并通过对二战的反思,对各大流派的思想作了重新梳理,在“多样性和差异性思维”的路途上继续进行开拓,他们希望在主体与客体间建立一种“交流”关系,这是一种彼此并立但又相互交流的“星丛(无法忽略个体的集合体)”[7],其中的差异性因素偶然性因素不可约化。世界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本源的“一”,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二”(二元论)。按照他们的这一理路,自然得出了惊人的结论:
“世界 > 2”
“世界>2”意味着“世界是多样的”。这确实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在我们的教科书中,要么就是物质决定意识,要么就是意识决定物质,再就是二元论,反正总是在“一”和“二”之间转来转去。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形而上”的路途并非那么简单,也不是说任意假设一个本源就可以[8]。
非同一性思维有什么用?实用主义者总会这样提问。其实一个多元的、个性化但又相互交流沟通的社会模式已经展现在眼前。现代逻辑也以非同一律(A非A)揭开了全新的篇章; In the life,许多是非恩怨,谁又一定能从中找到“规律”?
但这与本文开始讨论的Weinberg的观点有什么关系?对万有理论的追求, 即认为我们的世界是由一套基本的物理学定律来决定,实际上这另一版本的“世界是一”,精神,思维和物质世界的谜底都在其中显现,这一观点回溯于古希腊时代赫拉克利特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观点, 并在启蒙运动的思想中得以进一步发扬。它代表了这样一种真理观:真理是普遍性的概念性的客观性的知识体系。从上面的阐述可以看出, 这种世界观对人性的伤害并不容小视..
更进一步说, 人类的科学理性思维真的就能完全“客观”描述大自然的事物吗?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同样是困难重重。
概念是我们认识事物的“assistant”,我们天天都在用它来界定事物。为了方便和实用,它需要有确定性[5]。但有人却对此提出了疑问:一个方桌有四个角,我们往往认为四个角是桌子的“固态”属性,概念一旦指向事物,便瞬间凝固了。如果我们从平行于桌子的角度看去,它就只有两个角或三个角,不再是方形,可见“一个方桌有四个角”这一似乎精确的科学表述却并不精确[9]。可见桌子的“属性”还是无法脱离观察者,我们说“方桌是方的”只不过是对物体的其中一种描述,它有没有意义,当然有!但只是事物魔方的一个侧面。也许你会说,我们用一个概念集合来描述事物,而且抓住主要特征,不就行了吗?这一问题等价于这样的想法:科学分析式的语言描述可以穷尽“外界的事物”,或者说不遗漏事物的主要方面就成。但是还是不行!
“我们所看见的事物”是我们的眼睛与外面事物的“共谋”,人类的眼睛本身就是一种“眼镜”,它或许也在偷偷地加工着“外界的事物”,把原先本不属于桌子本身的属性添加了进去,比如说我们是“桌子是蓝色的”,但事实上蓝色是“外界光线”照在桌子上,是人的大脑里的output。“蓝色”并不是桌子本身的属性,而是人、桌子和环境的共同产物。非常“客观”的语言使我们走入了认识的歧途!换言之,假如我们有天换上了一双“猫的眼睛”,桌子还是以前所见的“那样”吗?
那些在荒原上站立的树,一阵南方的风吹来,树的摇曳和响声是其自身的表达。一年又一年,那些一圈又一圈增长的年轮在叙述说他与时间的对话。叶子和形状,不都出自是太阳、雨水和土地的孕育。时间、土地和阳光早已成为树的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事物,与人与环境无法分离,互为介入,互为关系。“完全客观的真理观”显得捉襟见肘,“凝固的实在”也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事物是在“关系”和“环境”中表达自己。
世界不是一, 还隐含着这样一种认识:即通往“世界迷宫出口”的途径不只是“科学”唯一,哲学,文学,艺术,音乐等都是通往世界深处的途径。
条条大路通罗马,或许不是唯一的罗马,也不是唯一的路。
参考文章:
1.温伯格, <仰望苍穹-科学反击文化敌人>, 2004
2.斯通普夫,菲泽,西方哲学史,2005,中华书局
3.林可济, 申先甲, <科学悖论集>, 1998,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4.希尔贝克,伊耶, 西方哲学史—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2004,上海译文出版社
5.高海清,中西哲学思维的不同特质,人文通识讲演录(哲学卷),2007, 文化艺术出版社
6.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杨照明,艾平译,1999,商务印书馆
7.章本照, 走出辩证法绝对同一性的阴影, 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版), 2000,17(5)
8.谢永康,形而上学批判的不同路径,哲学研究,2005.11
9.胡军, 哲学是什么? 2002, 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