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不是小说，编造的成分较少。读莫言散文，有些感受。先说几个最困惑的问题：

1，莫言在《会唱歌的墙》中讲到高密东北乡墨水河南岸约300亩土地上的人们在寒冬大雪天进行贸易交换的雪集，是如此描写的：“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也。雪地上的贸易和雪地上的庆典，是一个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出声就要遭祸殃的仪式。。。在那里，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势比划，用全部的心思去体会，但你绝对不能开口说话。开口说话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心照不宣。。。我们这里遵循着这古老的约定：不说话。这是人对自己的制约，也是人对自己的挑战。

我非常想知道，这是莫言编的故事，还是真实世界确确实实地发生的？

2，莫言在《会唱歌的墙》中讲到门老头用几十万只啤酒瓶砌成的那一堵瓶口朝北的将高密东北乡和其他地方分割开的一旦风吹过就会呜呜鸣叫的会唱歌的墙。

同样的问题，这个到底是真的还是编的？

3，莫言在《狗鸟马》一文中如此写道：前几年，一个德国作家到我们村里去，村子里的狗一传十、十传百，全都来了，集中在我家外边的打谷场上，齐声大叫。

还是同样的问题，真的？编的？

我那本莫老爷子的散文集到现在还没开始看。从所引的几段来看，我怀疑他的某些散文可能是第一人称的短篇小说或素材片断被收录到散文集中所致，未必是真实的经历或见闻。我搜索了一下“雪集”，结果发现《丰乳肥臀》的第二十八章中有类似的内容（当然，这不说明一定是虚构的，也可能是真实经历扩展成小说，只不过不说话的集市实在太怪异了，倒像是一种隐喻）。

1. 非亲眼地见过类似的集市。卖方左手牵着牲口。有意者上前。两人伸出右手，长袖子把两人的手盖住，然后在袖管里用特殊的手语讨价还价。为何要这么神秘？避免竞价恶性竞争，以及逃避销售税，以及...。

2. 主观一点看，这东西说有就有。

3. 同上。

如同宇澄兄所言，的确有这样一种交易，网上搜索一下就可以发现不少，比如：

电视剧《大宅门》第一部第13集：白景琦在安国买人参时，通过袖管里的切磋而进行交易。

电视剧《雾柳镇》：督军派来的赵营长在帮助柳爷来消灭黑狗的队伍后看上了柳大红，柳大红在临走之前借赵营长的势力在家大闹一番后提出要带走孩子，柳爷为留住孩子只得付钱，关于付多少钱双方有个讨价还价的画面，柳爷的师爷跟赵营长双方的手互伸进对方的袖子里用手指在里头出数。

在冬虫夏草产地—西藏那曲，藏民将采挖的虫草拿到市场上出售时，买卖双方会进行讨价还价，在内地买卖双方讨价还价都是用谈话方式，但在那曲买卖虫草基本上都使用上述“手语”。这是真实世界发生的事情的。

至于用手势来讨价还价应该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最常见的情形是双方语言不通时，手势、手语就是很适当的交流方式了。但是莫言描写的雪集，人们明明相互之间可以用语言交流的，但是弃而不用，反倒要用很不方便的方式，而且是整个集市上的人都采用这种交易方式，这就很奇怪了。有的评论者认为雪集基本上是出于莫言的想象，也有的评论者认为雪集是莫言对于高密乡间民俗的生动回忆。如果雪集完全是出于莫言的想象，那么，我得说，莫言的想象力真是匪夷所思，让我极其佩服；如果是雪集是高密乡间真实存在的，或者是莫言从其他地方的民俗中移植过来的，那么我要说，这个无言的雪集真是让我感到由衷的惊叹。无论哪种情形，都是令人赞叹的，或者要赞叹莫言独辟蹊径的想象力，或者赞叹这世界竟有如此神奇的交易秩序，若此，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雪集呢？

总之我最关心的是这个雪集到底是不是真实世界发生了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我最关心的问题就转化为什么是导致雪集的动力。

楼主考证细心，佩服。我在静听楼主的研究心得之余，再加点佐料吧。
民俗这东西，从外人来看，多怪的都有。
比如说，相邻的两个村落互相械斗。
这种械斗，最初起因也许是耕地水源女人，但后来是发展到了每年定期打斗一次，纯粹只是皮痒了或戾气太盛没处发泄。
这种村落之间的械斗可不是发生在像什么Papua New Guinea 或衰落之前的Easter Island，而是据我的记忆，至晚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某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在上演。
那么，雪集比起械斗，自然是和谐社会多了。

:: 有的评论者认为雪集基本上是出于莫言的想象，
:: 也有的评论者认为雪集是莫言对于高密乡间民俗的生动回忆

我等票友对这一问题议论纷纷不足为奇，正儿八经的评论者——假如fubo兄引述的是正儿八经的评论者的话——也如是说就有点奇怪了。毕竟，高密是真实地名，那儿是否有（或有过）莫言所描述的雪集是不难查清的（微博粉丝过万的人甚至根本不必出家门，只要在微博上吼一嗓子估计就会有答案），居然还迫得我们使用“有的……有的……”这样的句式，简直要被BS了。

1)虽然没有北方农村生活经验，可是看过北方作家写的类似宇澄说的情况。
大概是《黄河东流去》还有路遥一类的人的东西，记不真切了。1）大概是有影子的。

2）大概是欢乐版的哭墙，不改成乐的想必出不了书。
如果把酒瓶改成人的头盖骨就变成现实主义的作品，还是酒瓶呢就是魔幻滴，呵呵，可以出。

3）狗也许是指cop（雷子）。呵呵。也许指看客。

总的说，还是不要过度解读文学作品，尤其是魔幻现实主义恣意挥洒的玩意。

小说确实不必过度解读。不过我们讨论的是莫言以回忆的口吻写在散文中的见闻，而非小说情节，回忆中的见闻照说应该是现实而非魔幻现实。

我看只要写得生动有阅读价值，“魔幻”一点也无不可。这种文学如算不上是小说，只好归散文类。

这样说吧，相对于最近的话题人物傅萍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个人回忆录，莫言所写的，算是真实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了。

Just 打个哈哈。

这一段谈谈莫言与科学。

2012诺贝尔晚宴在斯德哥尔摩市政厅举行。莫言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致辞：“文学和科学比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它的没有用处正是它伟大的用处。”

莫言的写作当中关于科学的谈论不多。据我看主要集中在1994年写的散文《望星空》中。

在《望星空》一文中，莫言由彗星和木星的相撞谈起，莫言语带讽刺地说：
“在彗木相撞的那些日子里，全世界亿万双眼睛盯着天上这颗与地球息息相关的星球。据说西方国家的电视台一天二十四小时滚动着播出有关彗木相撞的消息，是绝对的新闻热点。但在我国，媒体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以近乎麻木的口吻向国人转述着国外的科学工具获得的资料。好像彗木相撞是在某个大洋深处的小岛上发生的一次小小的自然灾害一样。”
这说明莫言是很至少是很关心重大天文现象的，从下文还可以看出莫言对于科学也可以说是很关注的。

接下来莫言谈到王红旗的《神秘的星宿文化和游戏》，从行文上看来，莫言似乎颇为欣赏这本著作并赞其文采飞扬。我没有读过这本书，所以只能依据莫言的叙述。该书认为：在不太久远的古代，一个不太大的天体撞击了地球，产生了很多碎片于是人们看到“十日并出”，撞击形成的陨石坑则被《淮南子》解释为“不周山”，《淮南子》中的“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据莫言说李约瑟据此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古代对于地球自转轴倾角的最早认识，撞击产生的尘埃则被说成是皇帝蚩尤大战时“蚩尤做大雾弥漫三月”，爆炸产生的某个巨大碎片弹起来掉到东海则被记录为“扶桑之东，有一石，方圆四万里，海水注之，莫不焦尽”，等等。显然，从科学的角度看，此书充满了主观猜测，科学性很低。但考虑到莫言主要从文化的角度来叙述的，也不能由此谈论莫言的科学素养高低，而且事实上此书也不绝对地一无是处，至少在一个非常粗糙的程度上能够将不少的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串联在一起，可能将这本书看做一个由99%的神话传说与1%的科学相结合的幻想故事会更好一点。

莫言写道：“这次事件，极大地震惊了处在混沌状态中的远古人类，使他们抬起了仰望星空的眼睛。这次天文事件开启了他们的心智，历史的意识由此产生，哲学也由此及彼地产生了。”其实人类观察星空不是由于一个突发的偶然事件，而是出于一些实实在在的需要，比如通过恒星或太阳导航、计时、农业生产，比如历法产生于农业社会而不是游牧狩猎社会。这本书与那些将大洪水解释为历史事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这些文字虽然对于科学本身的叙述有所不足，但莫言对于科学观测的敬仰心态还是表露无疑。

然后莫言联想到他的同乡，莫言写道：
“离我的老家不远的潍坊市寒亭区双杨镇华潼村的村民栾来宗和他的孙子栾巨庆。栾氏祖孙是有名的"星痴"，穷毕生精力研究太阳系五大行星运动轨迹和地球气象、地壳运动的关系，并写出了《行星与长期天气预报》、《星体运动与长期天气、地震预报》两部专著，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果。两个朴素的农民，并没受过学校教育，吃着地瓜干子喝着凉水，能有如此高远的目光和辽阔的胸襟，并且在神秘莫测的天文学领域仅仅靠着悟性和肉眼的观测就获得了丰厚的知识，的确令锦衣玉食者汗颜。在爷爷栾来宗的时代，潍坊出过很多举人和进士，其中获得了高官厚禄者也不少，但从对人类的贡献和人的价值的角度看，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乡巴佬栾来宗。他们的眼睛望着金银财宝和官帽上闪烁的顶子，栾来宗的眼睛却在仰望着灿烂的星空。”
看得出来莫言对于同乡栾氏是相当尊敬和赞赏的。但是其实栾氏理论和科学较远，与占星术更近。虽然莫言没有能识别这一点，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好指责的，首先栾来宗和栾巨庆确实是抱着科学研究的宗旨的，不过没有掌握甚至不知道科学的研究方法，这对于清末民初的农民来说，我们不太好意思去指责他们；另一方面他们的“理论”与占星术并不一样，至少文字叙述上相当不同，不能分辨这一点也算不上太糟糕。

一年后莫言在《望星空》一文后又加了补记。谈到了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顺便挖苦了一番“东方红。。。大救星”，然后描述了三国中的占星术，最后谈到霍金《时间简史》与美国通过航天飞机发射的伽利略木星探测器。细节不再赘述。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莫言对于科学的认识有所不足，但莫言对于科学的态度才是更加重要的，莫言对于科学是非常尊重、敬仰的，比如莫言写道：
“人类在探测宇宙中的每一个成果，都应该是全人类的骄傲。我们能够成为一个人，真是无比的荣耀。”
“前几年罗马教廷宣布给布鲁诺平反。神学终于向科学投降了，只是这投降来得太迟。还是科学，还是真理，是人世间最为宝贵的，是人类的共同的财富，是任何的恶势力也扼杀不了的。”

当然这篇文章中主要是莫言对于天文学的态度，对于其他科学则没有多少言论。

文学作品主要还是表达作者的主观世界，是所谓艺术的真实，
与我们学物理学数学的坛友主要是考察客观世界差别是比较大的。

我觉得只要作者不标明是自传是纪实，都应当被当成”魔幻“的玩意看。

傅萍的东西除了对那个时代的憎恶之情是真的，其他都是魔幻，标自传是不合适的。

莫言对于教育的论述，比较集中的似乎只有这一篇关于中学教育的文章《虚伪的教育》。

莫言没有上过中学，也不了解现在的中学语文教育。莫言的女儿读中学时，经常问莫言一些语文问题。莫言说他从来没给过肯定的回答，总是要他女儿去问老师并且一定要以老师的说法为准。但莫言发现那些受过完整教育、甚至语文教师的境遇和自己也差不多。

关于教材，特别是语文教材，莫言说得很透彻：教材仅仅是教育目的的产物，也就是说，有什么样的教育目的，就有什么样的教材。文革前，教育目的是培养“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文革后，随着.Zheng4.治形势的变化，换了一些提法，但骨子里还是老一套。而教育目的，不是几个编审教材的书生能够决定的。莫言看到编教材的人吞吞吐吐地发言，就知道他们有难言之隐。而根源就是国家的教育目的带有强烈的.Zheng4.治色彩，因而也就只能编出目前这样的教材。就是这样的教材，在文革期间还是被彻底地否定了，因为它还不够红，还不够无产阶级，所以文革时期就只有学习《 毛主席语录》，甚至将之当做语文教材。

莫言认为，现在的语文教育，从选择教材到教学目的，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完整、自足的体系，不可能得到彻底改变。

莫言观察到：国家鼓励人们在自然科学领域标新立异、发明创造，但并不鼓励人们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标新立异，更不希望你发明创造。语文就变成了.Zheng4.治工具。

关于语法与写作的关系，莫言认为：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也用不到自己母语的语法，一个基本上不懂语法的人，完全可以正确使用母语说话和写作。如果把语文比喻成一台钢琴，那么，的确需要一些人设计、修理，而钢琴家只要学会演奏就行了。肖邦未必能修理钢琴，沈从文未必能写出一本语法方面的书；而写了很多语法书的吕叔湘，也没能写出一部很好的小说。

简单地说，莫言认为：语法对于写作来说不重要，中学语文问题很难给出标准答案，教材严重受限于.Zheng4.治目的，语文成为.Zheng4.治工具。

:: 关于语法与写作的关系，莫言认为：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也用不到自己母语的语法

我印象中推行白话文之初，胡适等人似乎也遇到过有关语法与写作的质询（质询者的意思是要胡适等人先给出白话文的规则，才能推行），胡适等人的看法是：先别管规则，鼓励人用白话文写作，等到好的作品出来了，规则自然也就产生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恐怕会在文理之间两头不讨好的比喻：如果作品是能量动量张量，则语法好比能量条件，只能视为粗糙限定，且还时有例外。胡适等人的看法相当于，先别管能量动量张量应该满足什么条件，鼓励大家去探索具体的物质，发现得多了，能量条件自然就归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