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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己的无知,
我什么都不懂。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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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行后的心路历程

- 卢昌海 -

本文是写给繁星客栈的 一位网友 的, 本末附有我对部分网友提问的回复。

我转行的原因已在别处叙述过了, 就不赘述。 无论我为转行做了多少时间的心理准备, 刚开始的那种失落感仍非常显著。 我记得很清楚, 在通过博士论文的最后一次答辩后, 当 Erick Weinberg (我原先的导师 Kimyeong Lee 离开哥大后, 他是我的导师) 握着我的手说 “Congratulations” 的时侯, 我没有感到欣喜, 却有一种来自心底的黯然神伤。 十几年了, 物理一直是我生命的绝对主线, 无一日间断过, 在我的人生中, 一切其它东西都被精简到了不能再精简的程度, 只有物理是我全心拥有的, 而今我就要 officially 离开她了。

那年回国,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杭州的书店里却不知道该买什么书。 我几乎本能地来到自然科学类的书架旁, 却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不做物理了, 我还买物理书吗? 离开了物理的我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树, 失却了重心, 那是一种飘零无根的痛苦感觉。

从杭州返回纽约开始工作后, 我每天朝九晚五, 在办公室里多留一分钟都不愿意。 这和我做物理的时侯截然相反。 在哥大的时侯, 我每天一起床就去办公室, 晚上很晚才回家。 有段时间甚至买了折叠床, 直接睡在办公室里。 离开了物理, 工作与生活在我心中从此分离了。

离开物理的另一个效应是我从未再回过复旦。 我一生之中很少主动去结识别人, 仅有的几次例外一次是后来结识我的妻子, 其余几次则基本都在复旦, 都是为了物理。 为了物理, 我主动结识了系里的一些老师; 为了物理, 我曾和相知的老师谈得忘乎时间, 一起把吃饭抛在脑后。 而在其它交际场合, 我基本上是人只影单、 独来独往。 当年和我谈得来的老师们大都是这么认识的。 而今我不做物理了, 我甚至不知道回去了应该见谁? 该说些什么话?

但是慢慢地, 我看清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我是不能真正离开物理的, 她已经渗入我的灵魂 (如果人有灵魂的话), 没有了物理, 我的生活仿佛失却了颜色。 于是我重新开始像以前一样阅读物理文献——只不过, 离开了学术界, 我不会再去做研究性的工作了。 我在欣赏物理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爱好。 从某种意义上讲, 我又重新回到了孩提时代那个对物理世界充满好奇心, 想要尽力了解物理学家工作的自己。 我的梦延续了下来——只不过是以欣赏者而不是参与者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做自己的多半只会是二三流的工作与欣赏别人的第一流的工作同样都是幸福的。 我不后悔以前在物理上付出过的时光, 因为那段时光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而且因为有了那段时光, 我才可以更深刻地欣赏和理解物理前沿的工作, 也才可以真正地和我挚爱的物理相伴终生而不流于肤浅。 当然, last but not least, 那段时光也铸就了我的综合能力, 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谋生做了后盾。

后来我开始在网站上写一些东西。 渐渐地, 我觉得那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做得好的话, 对 physics community 也是一种间接贡献。 而且, 我也比较喜欢把所学到的东西以一种尽可能逻辑优美的方式表述出来, 那让我自己也有爽心悦目的感觉。 曾听某作家说过, 写作首先是娱乐自己, 我有同感。 有时我问自己: 究竟什么是成功? 如果我一直做物理的话, 我想我会对物理学有一些直接贡献, 对一个热爱物理的人来说, 那应该算是一种成功。 但除非发生奇迹, 那种贡献将是微小的, 多数物理学家对物理学的直接贡献都是微小的, 并且往往是昙花一现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 如果我真的可以对 physics community 作一些间接贡献的话, 也未尝不是一种积极的人生选择。 更重要的是, 对我自己的人生来说, 无论成败, 只要我能继续做自己喜爱的事情, 就不枉此生了。

这是我转行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大致心路历程, 我不知道这种状态可以持续多久。 在过去五年里, 我的物理背景给了我很大的间接助益, 使我一直能用远比同事少的时间来完成公司的工作, 从而有更多的时间做我想做的事情。 但现代职场终究也是激烈的竞争之地, 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必须用更大的精力去应付才行, 那时我的人生之路或又将重新调整。 但无论如何, 我的兴趣永不更改。

  水中来尘里去, 生生息息
  生命就像蜿蜒的江河, 慢慢流过岁月
  人来人往, 有些爱永不更改

附录: 答网友问

问:有一点我不明白: 当初昌海兄转行是因为物理界实用主义盛行, 忽略了对物理学基础的思考, 即使从事物理研究也不能做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 但转到计算机行业不是离自己的兴趣更远吗?

答:那个只是我转行的大背景, 仅仅因为那个我还不会选择转行 (否则的话我大学后期或刚到美国读研究生时就会转行)。 我转行的直接原因是研究生时所做的东西与现实物理世界相距太远, 背离了我学物理的初衷。 举个例子来说, 我研究生阶段有很长时间在研究 Sp(4) 规范理论中某一类特殊磁单极组合的 moduli space。 像那种东西, 虽然我们可以说它有可能对现实理论起到某种参考作用, 但那种作用实在太间接, 它更像是数学模型, 但又没有数学所具有的严格性。 我对那样的研究逐渐失去了兴趣。 另一方面, 做任何物理都必须全心投入, 即使做那个, 我也必须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上面, 余下的时间很少 (做物理研究是没有下班的时候的, 只有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做和在家里的桌子上做的分别), 还不如做别的职业有时间读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我会选择做理论物理中偏 phenomenology 的东西, 那样我与现实物理世界的联系会更直接些。 当年的我太偏好纯理论了。

另外, 做我当年的研究还有一个让我觉得头疼的地方是: 当我觉得自己做的东西远离物理世界时, 我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工作, 给别人做 talk 时就很难有积极的情绪。 这有点像令狐冲在思过崖的山洞里见到魔教十长老破解华山剑法的招式后, 当岳夫人考较他剑法时他每使一招就会想这招没用, 结果就没法把华山剑法好好施展出来。

问:有时候我觉得昌海兄后来做的物理研究工作, 可能带有以前在中学阶段就开始的思想痕迹, 或者说是一种探索里程的延续 (即与磁单极子的探讨有关)。 不知道这会不会限制了昌海兄当初更广泛地对其他问题感兴趣和深入钻研? 如果选择了其他更有搞头的方向, 会不会把你吸引留下继续钻研?

答:我找 Kimyeong, 以及做 monopole 倒不是因为早年思考过那些东西。 当时系里做纯理论的教授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个是 Erick,一个是 Kimyeong。 那年 Erick 不招研究生, 而 Kimyeong 在某次量子场论课后主动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研究生, 我就同意了 (他若不问我, 我早晚也会主动去问他的)。 我跟他最早做的是有关有限温度 Chern-Simons 理论的东西, 后来转为 monopole。 Kimyeong 在 monopole 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工作, 被人们称为 Lee-Weinberg-Yi metric (Yi 是当时哥大的一位 postdoc), 可惜当我成为他的学生时那个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 而且那个工作做得非常干净和普遍, 没有留下什么空白需要填补。 因此当我跟 Kimyeong 做 monopole 的时候就只能做一些非常 specific 的东西。 我对物理的涉猎并未局限在所研究的那个小领域内, 中间一度还试图与一位访问学者做些不同方向的研究, 可惜因为没有时间而作罢。 任何一个物理系的研究生都会听各种主题的 seminar, 对许多方向同时给予关注, 不过主要的精力只能集中在研究方向上。 当一个研究生申请 postdoc 的时候这也是最 visible 的东西。

如果我当时研究的领域更贴近物理世界, 我现在应该还在做物理。

问:“更贴近物理世界”——是指不那么数学化的东西吗?

答:那倒不是, 我并不介意做数学化的东西, 但我希望我做的东西与物理世界密切相关。 如果一个非常物理的课题需要用到很多数学, 我会很乐意去做。 事实上我对数学本身也很有兴趣。 但一项物理研究如果背后的物理不强, 近乎于单纯的数学模型, 则往往是既脱离了物理, 也不够数学, 那是我不喜欢的。

另外, 我的兴趣总体上是偏于理论的, 因此当我说 phenomenology 的时候, 我指的是粒子物理及天体物理方面的东西, 我对凝聚态、 连续介质、 声学等等过于贴近应用的东西兴趣不大。

问:“做自己的多半只会是二三流的工作与欣赏别人的第一流的工作同样都是幸福的”——我觉得昌海兄的实力是很强的, 但仍然认为自己很可能只会做出二三流的工作, 冒昧地问一下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答:那句话只是根据一般规律而说的。 一流的工作永远是少数, 多数物理学家毕生的工作都只是二三流的 (这绝不是说那些物理学家不重要, 没有一个领域是全部由第一流人物组成的, 即使第一流的工作也往往需要大量其它工作为铺垫, 从而往往只有在许多有智慧的人共同存在的环境下才能出现)。 我那句话原本是要写 “欣赏别人的第一流工作也是幸福的”, 但觉得这会造成一种误会, 即我认为欣赏第一流的工作比自己做工作更有意义, 因此加上另半句, 着重强调做研究, 哪怕只是二三流的研究, 只要是自己感兴趣的课题, 也同样是幸福的。 另外, 这样说也是要避免另一种可能的误会, 即认为我是因为觉得多数物理学家对物理学的直接贡献是微小的才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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