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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林散笔: 陨落的前辈
- 卢昌海 -
要是有这么一个地方, 最好是靠海的地方, 没有会议, 没有斗争, 也没有这么多的莫名其妙的麻烦事。
带上几个学生, 安安静静地搞项目搞研究, 该多好。
束星北 (1962 年——时为极右派兼历史反革命分子)
| 束星北 (左) 《束星北档案》(右) |
几年前, 我在主页上建过一个论坛, 叫做繁星客栈, 那里聚集了一些很不错的网友。
有一天, 一位网友转了一篇题为 “一部浮夸的科学家传记——评刘海军《束星北档案》” 的文章,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束星北档案》这本书, 而且有可能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束星北这个人。
那篇文章我虽只是粗略看了看, 却留了一个印象。 我曾看过不少国内作者撰写的华人科学家传记, 比如杨振宁、
李政道、 丁肇中、 吴健雄、 苏步青、 谢希德、 “三钱” 等的传记, 可以说无一例外是高、 大、 全式的歌功颂德。
有这样的体验做后盾, 虽未看过《束星北档案》, 见有人从浮夸的角度进行批评, 倒也不觉意外。 后来有一次回国,
在书店里看到了《束星北档案》, 想起那篇评论, 便没有购买。
此后又过了很长时间, 我几乎已将那本书忘了, 不想却在纽约的一家图书馆里看到了它,
于是借了回家。 看完之后, 我不无诧异地发现这本书在我读过的华人科学家传记中几乎可算是最好的
(当然, 这要部分地归因于其他传记的过于乏善可陈)。
这本书虽的确对束星北的学术水平作了少许外行及浮夸的评价[注一],
但重点并不在他的学术, 而是在叙述他坎坷的人生经历。 在全书 30 个章节 (包括引言和尾声)
中, 与学术及教学有关的内容大都集中在前三章, 比例极小。 因此, 尽管作者在讲述束星北的学术经历时,
确实作出或引述过一些夸张其词的评价, 但从内容比例上讲, 这本书给人的真正印象并非是束星北是一个如何了不起的物理学家,
而是他在政治漩涡中苦苦挣扎的佝偻背影, 以及他可怜可叹的人生悲歌, 这与其它那些传记是截然不同的。
从内容上讲, 这本书最独特的地方, 是它采用了大量的采访记录及档案资料, 其中包括束星北本人所写的许多 “思想汇报”。
我之所以欣赏这本书, 最主要的原因也在于此。 事实上,
在作者仰视传主及作者的学术外行性这些传统缺陷上,《束星北档案》与其它那些歌功颂德式的传记未必有很大差别,
但该书采用的引述采访记录及档案资料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弥补和淡化了那种缺陷。
因为那些来自不同人、 不同时期、 不同视角的回忆资料大都很平实, 其中有很多描述的是束星北的窘态
(当然, 外行人道听途说的过誉之词也是有的, 但即便那样的回忆也并无刻意歌颂的意味,
并且大都言明了是道听途说)。 而束星北本人那 “一把辛酸泪, 满纸荒唐言” 的
“思想汇报”, 不仅没半点高、 大、 全的模样, 反而充满了自我羞辱。
有这些扎实的史料作基础, 这本传记无论对于了解束星北这个人,
还是了解当年那个吃了人还恬不知耻地让被吃之人歌颂自己的新社会,
都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注二]。
好了, 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束星北这个人。
束星北出生于 1907 年, 与那个让他受尽折磨的新社会有着共同的生日: 10 月 1 日, 是中国物理界的一位前辈。
束星北的求学经历相当奇特, 美国学者胡大年在《爱因斯坦在中国》一书中曾有一节用了 “游学四方的束星北” 作为标题。
束星北在 1924-1931 这八年的求学期间, 曾辗转于杭州之江大学 (其校址在现浙江大学之江校区)、 山东齐鲁大学
(其校址在现山东大学医学院)、 美国贝克大学 (Baker University)、
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Francisco——UCSF)、
德国汉诺威工业大学 (University of Hanover)、 英国爱丁堡大学 (University of Edinburgh)、 英国剑桥大学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及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MIT),
并先后在爱丁堡大学及麻省理工学院获得过硕士学位[注三]。
束星北的这种奇特的求学史, 看来体现了一种躁动的性格,
他的同时代人吴大猷先生曾在《早期中国物理发展之回忆》一书中评论说束星北在欧洲和美国跑来跑去,
没有认真地待在哪个地方做研究, 他的学生许良英也曾在一篇纪念文章中提到束星北缺乏专心致志的精神。
束星北是一个有才之人, 除物理外, 在后来因生活所迫而改做的气象、 化工乃至电器修理等工作上也都有不俗的表现,
可惜却一生并无建树, 究其原因, 除不幸工作在新社会, 栽倒在红旗下外, 与他躁动的性格恐也不无关系。
束星北 1931 年回国后, 曾在南京中央军官学校、 暨南大学、 浙江大学等地任教。 在 1952 年的院系调整中,
浙大遭到肢解, 束星北选择了山东大学继续自己的教学生涯。 1954 年,
束星北因公开反对马列主义统领一切的观点而遭批判, 并被逐出物理系, 开始了他后半生的漫长噩运。 离开物理系后,
在竺可桢与王淦昌的关照下, 束星北在山东大学气象研究室转行研究气象动力学, 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发表了十几篇论文。
但他这一短暂的庇护所也很快失守。 1955 年, 气象研究室在 “肃反” 运动中被关闭, 束星北夫妇遭到批斗和体罚,
束星北一度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1956 年, 老头子发动了 “鸣放” 运动,
被这些风向迥异的政治运动搞得稀里糊涂的很多知识分子以为春天终于来临了,
纷纷将前一阶段的苦水倒了出来, 结果中了老头子 “引蛇出洞” 的阳谋, 在接踵而来的 “反右” 运动中被一网打尽,
这其中也包括束星北。
在 “鸣放” 期间, 束星北发表了一些我个人非常欣赏的观点。 在旁人——包括很多高级知识分子——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时候,
束星北敏锐地看出了无论 “肃反” 还是 “鸣放”,
它们的主题虽截然不同, 形式却如出一辙, 全都充满了非理性和不守法的 “人治” 及 “发泄” 特点。 1957 年 5 月,
束星北作了一次题为 “用生命维护宪法的尊严” 的报告, 主张推进法制。 束星北的这种冷静和理性的思维,
直到今天仍是中国社会相当欠缺的, 因为直到今天, 迎合大众胃口的谎言依然能轻易而迅速地调动巨大的非理性力量。
可惜, 越是冷静和理性的思维对专制的威胁就越大。 因此尽管束星北在 “鸣放” 期间的行为相较于激进人士来说显得很克制,
但 “反右” 运动一降临, 他很快就被戴上了 “极右派” 和 “历史反革命分子” 等帽子, 于 1958 年
10 月与 1800 名其他右派一起被押往山东夏庄强制劳动。 他们的劳动结果便是今天的崂山水库 (当时叫做月子口水库)。
在那里, 劳动条件极其艰苦, 工伤、 自残和自杀时有发生; 在那里, 束星北吃尽了苦头, 失尽了尊严。 在 1959
年开始的那名为 “自然灾害”, 实为 “大跃进” 导致的三年人祸期间, 他四处借贷, 甚至不得已到田里去偷地瓜 (结果被当场抓住)。
与此同时, 他的所有子女都受株连, 工作丢了, 对象吹了, 有的甚至被劳教。 在这种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
束星北终于 “顿悟” 到螳臂挡车是没有出路的, 并开始递交一些歌颂时局、 自我改造的思想小结。
随着水库工程的完工, 束星北被遣到青岛医学院继续改造, 当年的同事曾这样回忆这位经过改造的社会主义 “新人”:
束先生是拄着拐杖来校报到的, 他和几年前我见的那个神采奕奕、 侃侃而谈、 高声大嗓的先生已判若两人。
要不是保卫科李科长在前面引着, 我无法相信站在面前的这个憔悴、 浮肿、 目光散淡的老人就是束星北。
他头顶着蓝色带护耳的棉帽, 双手支在拐上, 背抵在墙上, 好像不这样 “夹” 着, 人随时就会倒下去。
李科长当着物理教研组全体成员给他训话时, 他就像个泥塑木雕, 身子和眼睛好长时间也不动一下。
但即便在这样的境况下, 束星北仍然做出了一件一鸣惊人之事。 1961 年, 他在干杂活之余,
帮青岛医学院修好了一台损坏已久的进口脑电图机, 引起了轰动。 在那之后,
青岛乃至外地的很多医院都慕名请他修理仪器。 虽然修理仪器在束星北眼里只是雕虫小技,
但自己重新变得有用还是鼓起了他的勇气, 他开始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华来向党和人民 “赎罪”, 以便 “摘帽”。
为此他废寝忘食地努力着, 并递交了 “摘帽” 申请。 他的努力得到了一定层级的表扬, 他心中的期盼也因此而变得更为炽热。
青岛医学院公布第一批 “摘帽” 名单的那天,
他拄着拐杖满怀希望地前往会场, 可惜 “摘帽” 名单中并没有他。 宣布完名单后, 可怜的老先生茫然失措,
痴痴地站在会场里直至人群散尽。
| 苦苦等待 “摘帽” 的束星北夫妇 |
受到沉重打击的束星北并不清楚自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自己究竟怎样才能被 “改造” 好? 他一方面更加努力,
另一方面则以最诚恳的态度请大家给他提意见, 甚至主动请求开一个针对他的评审会。 有道是 “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在他的一再恳请下, “劳动人民” 终于向他吐露了心里话。 在评审会上, 他听到了这样的批评: “你的书本知识有一些,
志大才疏, 但还高傲, 你实际上还是个矮子”, “你老想从科研上找出路”, “你想单干, 修仪器赚钱”。 束星北的觉悟再低,
到这时也基本体会到了 “劳动人民” 的立场。 “劳动人民” 虽然缺乏知识, 但并不缺乏忌妒心,
想要凭借 “劳动人民” 所不会的技能来 “摘帽”, 那只会更让人家觉得他高人一等。 束星北再次 “顿悟”,
要想让 “劳动人民” 满意, 不能当专家, 而必须当孙子。 于是他自请长期打扫医学院所有的茅房, 以彻底改造自己。
束星北打扫的不是五星级公厕, 而是混杂了痰迹、 粪便乃至人体器官碎片的医学院茅房,
并且在打扫的过程中有时得用手去抠被这些东西堵塞的大便池, 其情形是如今的我们不易想象的。
他一边打扫, 一边不断地提交思想汇报, 在汇报中他写道: “刷茅房就是具体地听党的话, 具体地为人民服务,
因此刷茅房也就意味着刷掉资产阶级的臭思想”, 他并且表示现在刷茅房还感觉到脏臭,
今后的目标是要做到 “完全自然, 不感觉脏臭”。 三个月后, 他在思想小结中写道: “刷了三个月的茅房之后,
越刷越起劲, 越刷越愉快”。 束星北所说的 “越刷越愉快” 倒不一定是谎话, 因为干这样的活, “劳动人民”
是不会找他麻烦的, 这样干下去, 说不定 “摘帽” 也会重新有望。 人总是在希望中愉快, 可惜的是,
计划也总是赶不上变化, 1966 登场的文化大革命再次把束星北的希望抛进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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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六日写于纽约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发表于本站 二零一三年十月十七日最新修订 https://www.changha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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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星空浩淼 (发表于 2008-12-20)
“要是有这么一个地方, 最好是靠海的地方, 没有会议, 没有斗争, 也没有这么多的莫名其妙的麻烦事。 带上几个学生,
安安静静地搞项目搞研究, 该多好。”——可怜束星北在 1962 年的理想, 只怕现在的我们也实现不了。
此人的遭遇, 只是一个缩影。 还有千千万万个束星北, 不过他们可能到死都无人知晓。 如果老蒋在抗日之前就下课了,
那么就不会有西南联大, 就不会有杨振宁李政道、 邓稼先 …… 这些人才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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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dfj (发表于 2008-12-20)
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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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later (发表于 2008-12-20)
致敬, 感动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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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impig (发表于 2008-12-21)
仅以个人的境遇而论, 束星北可谓惨到了极点。 像他这样有天才情结而资质一般的研究者, 就是生活在一个学术相对自由的环境中,
人生往往也会很凄苦无奈。 此翁偏偏生逢乱世, 精神肉体, 倍受折磨。 连捐出的尸体都没受到一点一滴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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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慕清流 (发表于 2008-12-21)
束先生, 你将是我们这一代年轻学子的英雄, 愿你在天堂里能跟你尊敬的 Galileo、 Newton、 Einstein 们快乐的在一起,
从此再也不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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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潘仲良 (发表于 2008-12-21)
这不仅是一个人的传记, 还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每当读到那个时代学者们的 “思想汇报” 都不免嗟叹, 从荒谬的文字中读出的,
是无奈与悲凉。 理性的人, 遇上不理性的年代, 欲独善其身而绝不可得。 束星北在 62 年时的愿望, 何时才能实现?
知不可乎骤得, 托遗响于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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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Seraph (发表于 2008-12-22)
束先生的身上有着我父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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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pencil (发表于 2008-12-24)
我在两年前曾经写信给柏林大学校史办公室询问束星北当年的情况。 一个月之后收到了回复, 说 28-31
年之间爱因斯坦在柏林大学本来就不怎么教书, 他现存留下来的档案里面也没有任何与束星北相关的。
到这里证据链中断, 这件事情差不多只能存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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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Yonghua (发表于 2008-12-24)
本文写得非常中肯。 我原来读过很多学者的传记, 现在回想起来, 可能那些学者的成就被刻意夸大。
这对青少年读者是有害的。 对于学者, 无论其生活际遇如何, 首先学术评价要中肯。
毕竟读者不单单是去看生活故事的。 陈平原教授在一次讲座上说, 距离产生美, 可能数十年以后来看,
现在的很多人都是传说中的大家。 我接触过很多国内大学者本人或亲戚或身边的人, 大体来说,
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堪, 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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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XXFF (发表于 2008-12-24)
真是悲惨世界, 不堪回首! 从历史看, 人类文明的发展是曲折的, 经常会迷失方向, 而且方向是一步一步走偏的。
没有毛, 我看类似文革也会发生。 我听到老一代 (红卫兵) 经常说是受骗了; 看看近代其它国家, 当初纳粹兴起时,
许多德国青知的本意是要重建欧洲文明, 最后蜕变成法西斯; 我看日本老兵的忏悔, 他们当初也搞不清自己如何变成杀人恶魔的,
而且现在非常非常善良。 人性还是有许多弱点, 虽然都认为善多恶少, 但是很少的恶共振起来也了不得。
大家都认为已经吸取了足够的教训, 经一事, 会长一智, 荒诞岁月一去不返了, 但是再过几十年也许又会轮回,
我们又会发现现在是如此的荒唐, 惊诧于我们曾经抗拒那小孩子都懂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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