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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与玩偶
- 卢昌海 -
乔治·奥威尔 (George Orwell, 本名 Eric Arthur Blair) 是我喜爱的作家,
前些天翻看他的半自传性杂文《猎象》 (Shooting an Elephant), 有段话印象深刻。
《猎象》讲述的是奥威尔在缅甸当殖民警察时的经历——当然, 作家笔下的 “经历” 是否为 “亲历” 是不无争议的。
奥威尔虽是英国籍, 虽因警察身份而厕身统治者之列, 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却不以为然; 但另一方面,
他与殖民地 “土著” 的关系也并不融洽, 开篇就提到自己被后者所憎恨——是绝无仅有的一次重要到被那么多人所憎恨,
而且他笔下的 “土著” 透着愚昧而无聊的气息。
《猎象》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头处于交尾期的大象挣脱锁链闹出了很多事情,
身为警察的奥威尔持来复枪前往处理, 两千名 “土著” 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看他猎象。
奥威尔不想猎象, 因为他觉得猎杀如此大型的动物形同谋杀,
然而两千名 “土著” 想看他猎象的意志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为维护 “统治者” 的果决形象, 他被推向了自己意志的反面……
他在文章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正是在这一刻, 在我手握来复枪站在那儿时, 我第一次明白了白人的东方统治的空虚和徒劳。
我这个白人持枪站在这里, 站在手无寸铁的本地民众之前, 看上去是这出戏的主角;
但事实上我只是被身后那些黄面孔们推来搡去的可笑的玩偶。 我在这一刻感觉到的是,
当白人成为独裁者时, 他毁掉的是自己的自由。 他变成了统治者的传统形象, 某种空洞而做作的傻瓜。
因为他的统治要求他用自己的人生来努力给 “土著” 留下深刻印象, 因而在每一次危机时,
他必须做 “土著” 希望他做的事。 他戴着面具, 他的脸契合着面具而生长……
这种貌似主角, 实为玩偶的情形当然绝非奥威尔所独有。 奥威尔被自己 “统治者的传统形象”
所挟持, 面对愚昧无聊的 “土著”,
却被迫做了 “空洞而做作的傻瓜”。 也许他对自己的心志不坚不无遗憾, 然而 “土著”——或者更一般的
“民众”——的力量其实远不止此, 哪怕主角怀着坚定的心志不愿被挟持, 也未必能避免成为玩偶。
比如鲁迅就是一个例子。 这位文化舞台上风格犀利的硬骨头 “主角” 曾这样讽刺文学家:
文学家弄得好, 做几篇文章, 也许能够称誉于当时,
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虚名罢,——譬如一个烈士的追悼会开过之后, 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
大家倒传诵着谁的挽联做得好: 这实在是一件很稳当的买卖。
这当然表明他自己是不愿跟那样 “稳当的买卖” 同流合污的,
然而 “民众” 却让他的文章比任何其他人的文章更彻底地盖过了
“烈士的事情”——有几个人记得除 “纪念刘和珍君” 以外的刘和珍?
他还在遗嘱中希望自己死后 “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 也根本没人理会。
“民众” 那点伎俩其实都在鲁迅的意料之中, 故能预先点破, 而无需像奥威尔那样遇事才 “第一次明白了”,
然而他的睿智、 他的文笔、 他的生死依然非他自己所能左右地成了 “民众” 的玩偶和工具。
演员、 政客、 畅销书作者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如此: 貌似主角, 实为玩偶——当然,
报酬的丰厚足使人无怨无悔, 甚至前赴后继。
不过, 若要从此类玩偶中评出一个 “吉尼斯纪录” 的话, 上面那些都还排不上号,
因为这纪录属于一个更大的主角——上帝。
没有一个主角比上帝更 “主”——事实上, “主” 本就是它的代名词;
却也没有一个玩偶比上帝所遭的玩弄更彻底——因为无论怎么玩都不用担心它会像奥威尔那样写文章披露心迹,
或像鲁迅那样先见之明地留下反对。 正因为能随心所欲、 为所欲为地玩, 才能玩出像昔日教会的
“神裁法” (Ordeal) 那样的花样, 让上帝用一种超级弱智的手法来裁决疑犯, 具体是:
对教会眼里的卑贱者, 令其将手浸入滚水中烫伤, 若三天后痊愈如初、 不留疤痕, 则说明上帝判他无罪;
对教士自己, 则是吃一片面包加奶酪, 若噎住, 则说明上帝判他有罪。 可以想象,
被扯来当主角的若不是上帝而是奥威尔或鲁迅, 哪怕不能阻止, 也绝不会坐视这种有辱智力的手法挂在自己名下的。
然而上帝这最大的主角是 “民众” 创造的, 自然只能当最彻底的玩偶。
2017 年 1 月 9 日完稿 2017 年 1 月 10 日发布 https://www.changha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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