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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己的无知,
我什么都不懂。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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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二年回国札记

(2002.10.11 - 2002.10.26)

- 卢昌海 -

曾经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

与以往一样, 此次回国仍由上海入境, 所不同者, 浦东机场取代虹桥机场成为了入境口岸。 这也是我首次来到浦东新区, 可惜抵达时已是夜间, 而机场又地处偏僻, 道路左右均无景色可览, 唯有离开机场时高架桥气势恢宏的灯光轮廓线, 给夜色中的候机楼抹上了一层浓浓的现代色彩。

回国前曾跟几位近期回过国的朋友聊天, 结果他们无一例外提到了中国的空气污染问题。 新闻中这方面的消息也时有所闻。 此次路过上海感觉到空气质量确实比以前下降了。 这些年来我曾经几次经过上海, 所见的空气质量从未有如此次之差。 十月本该是秋高气爽之季, 早晨的阳光透过绵绵云层和飞扬的尘土却竟被染成了昏黄色。 站立在这样的阳光里, 望着朦胧不清的景物, 呼吸着混浊的空气, 只觉苍穹间有一张无边的大网吞噬着大地。

空气质量下降的另一个表现是, 以前空气污染多多少少局限于城市, 此次沿沪杭线行来, 却连乡村在内所有地方的天空都罩上了一层铅灰的色调。 过去说农村包围城市, 如今已是城市包围农村了。

渐趋恶化的空气污染因其无所不在的视觉压力, 使许多回国的人在自己的见闻中以一种怀疑和嘲讽的论调来评论中国的发展。 不过在我看来, 当前南方城市的空气质量问题大半是源于大规模的市政建设, 是扬尘污染多过工业废气污染 (因为论工业废气的排放量, 目前中国尚不及美国)。 而扬尘污染在很大程度上是非永久性的。 记得以前在一部电影中看到过本世纪初芝加哥的镜头, 也是尘土飞扬、 烟囱林立; 1952 年的伦敦更是曾因空气污染造成过数千人的死亡。

举这些例子并非是要轻看中国的空气污染问题, 也并非是认为西方国家曾经走过的弯路是我们重蹈覆泽的良好借口, 只是觉得对许多现象的暂时性和永久性、 表观性和实质性有必要加以区分。

从很小的时候起, 我就对城市建设怀有浓厚的兴趣, 此后岁月奔波之中一个很大的乐趣, 就是观察身边城市的发展。 这其中最钟爱的城市当然是故乡杭州。 在复旦念书时, 每个周末都跑去上海图书馆看杭州的报纸及一些与城市规划有关的杂志, 骑车往返两三个小时而乐此不疲。

以前看城市建设只是看个热闹, 后来视野渐渐广了, 开始看热闹背后的东西。

阔别两年多来, 杭州又增添了不少漂亮的新建筑, 许多旧建筑也被风云变幻的市场重新涂抹。 欣喜之余细看一些旧建筑的演变, 却忽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并为那些新建筑的未来捏一把汗。 杭州沿街的建筑常常是下面数层作商场, 上面则为住宅或写字楼。 许多建筑 (尤其高层建筑) 的设计原本都是颇具匠心的, 上下浑然一体, 建成之初也曾引得不少赞叹的目光。 可是几年下来, 经过底层各商家一味争奇斗艳、 罔顾整体建筑风格的装修, 加上各层住户对自己单元五花八门的手术, 不少楼宇都沦落成了拙劣的装饰大杂烩, 张着丑陋的面容糟蹋着建筑师的心血, 也糟蹋着城市的品位。 平心而论, 商家的那些装修本身也是经专人设计, 且不乏创意的, 用于纯商业性的单体建筑倒未尝不可。 但用于大型建筑的一部分, 却令人痛心地割裂了建筑本身的美感, 反而让人体味到从里到外透着的浮躁张扬及突显自己地盘的贪婪和粗野。 我记忆最深的, 是若干年前杭州环城西路上的一座红瓦白墙的精美建筑, 她古朴典雅却不失现代气韵, 曾是整条大街上的一道动人的风景。 这回再次造访, 环城西路已焕然一新, 昔日路边的破旧建筑尽数辟为了绿化带, 如缤纷的彩缎铺在路边。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寻访着记忆里那座最漂亮的建筑, 结果却在一座面目全非、 与垃圾房无异的建筑上发现了那片令人难忘的红瓦……

如果有一天人们明白了平实胜于浮躁、 谦和胜于张扬, 那将是城市建设之幸, 也将是市民和游客之幸。

不过, 与一些建筑的 “衰变” 相比, 杭州的园林绿化建设却呈现出一片盎然的生机。 从风景区到街头巷尾, 新增的绿地随处可见。 不久前竣工的西湖南线改造工程更是精品力作, 除了美丽的风景、 丰富的文化沉淀外, 包括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公园在内的南线三大公园, 加上北线的孤山公园全部免费向游人开放, 在时下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中堪称壮举。

常听人说香港是购物天堂 (虽然巴黎、 伦敦、 东京、 纽约等城市未必服气)。 其实随着交流和运输的日益便利, 世界各大城市的商品结构有明显的趋同之势, 是不是购物天堂, 除了要看有没有 “物”, 关键还得看这个 “购” 字, 看顾客购不购得起, 以及购得合不合算。 而在这一点上, 大陆远胜于香港。

这几年中国百姓的平均收入显著增加, 整体物价水平却反而有所下降, 无论传统商品还是软性开支都如此。 以家门口的网吧为例, 上次回国时是每小时四元, 如今变成了每小时一元。 国产软件的价格在盗版的冲击下也降到了惊人的低位, 为我告别盗版增添了无穷力量。 书籍的价格基本没变, 不过书店的设施大有改观。 新近开张的浙江图书大厦规模宏大、 气派不凡, 不仅图书品种丰富, 还设置了许多座位让读者可以坐着阅读。 反观纽约唐人街的书店, 不仅不设座位, 还禁止读者坐在地上看书, 气度和胸襟已明显落后于中国同仁。

服务业是中国这些年发展较快的领域。 一二十年前那种擅用白眼球看人, 让顾客 “两股颤颤, 汗不敢出” 的彪悍型服务早已淡出江湖。 如今不仅宾馆、 商场等地的服务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公交车的服务也发生了实质的变化。 多年前公交车 “甩客” 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随着线路和车辆的增加及竞争的日益激烈, 如今只要有乘客向将要驶离的公交车挥手, 司机通常会等候一下匆匆赶来的乘客 (除非确已客满)。

遗憾的是, 服务业就像一块翘翘板, 服务态度差时顾客们一个个可怜兮兮令人同情, 服务态度改善了却又反衬出了一部分顾客的文明水准低下。 短短几天里, 我就目击了好几次顾客羞辱刁难服务人员的场景, 这些顾客从前恐怕是没有机会这么撒野的, 如今却是拿根针就当棒槌使,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服务业中另一个不尽人意之处, 是不排队现象仍很普遍。 与以往踮着脚尖、 伸长脖子、 挥舞手臂、 并用几百牛顿的大力互相推挤的火爆场面相比虽已大有收敛, 但毕竟还是看不到秩序, 更没有所谓 “一米线” 的概念。 这种现象的存在, 观念和历史是一方面, 设施不健全也负有一定责任。 就浙江图书大厦来说, 收银柜台前其实有相当大的空间, 完全可以像国外书店一样用九曲形的围栏划出一片排队等候的区域, 既维护秩序, 又可在潜移默化中培养民众的文明意识。

有些西方媒体把中国称为 “警察国度”。 乍听之下倒也不易判断褒贬之意, 只是从媒体倾向性的角度来猜测它应当是贬意的。 事实上它也的确不是什么 “象牙”。 说中国是 “警察国度”, 是说中国是一个 “人治” 而非 “法治” 的社会。 从司法的独立性和权威性上讲, 这个 “恶评” 是有道理的。 不过从字面上讲, 这个说法对警察在中国的作用是有所高估了。

这么说当然不是暗示你在中国抢银行不会有警察来管你, 而是说中国警察在社会管理中其实远不如那些不属于 “警察国度” 的西方国家中那样无所不在。 我乘公交车时, 有一次恰逢车子不小心磕到了前方的一辆出租车, 双方司机遂下车理论。 按说甲车从后方碰上乙车, 自然是甲车的错, 没什么可以理论的。 但由于乙车是出租车, 情况就不同了。 出租车在世界任何城市中可能都是行为比较不轨的一族, 当前杭州的出租车更是个中高手。 随机拍下十张出租车行驶的照片, 其中恐怕起码有五张是可以用来示范什么叫违章驾驶的。 那天磕碰事件发生时, 前方出租车就正好处于 “示范” 状态中, 给双方司机提供了广阔的 “探讨” 空间。 两辆车子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停在了交通繁忙的市区街道上。 等了几分钟, 看不到事情有迅速 “摆平” 的可能, 我和许多乘客只好转乘下一辆公交车离去。 尽管交通已明显受到了阻碍, 但在我所目击的整个过程中, 警察并未出现。

后来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 说的也是司机们在闹市区发生纠纷, 影响交通达半小时之久, 最后由于记者的劝解才得以平息。 在整个过程中, 同样没有警察的身影。

就我在中国的所见而言, 在很多情况下警察似乎不常介入突发——但不太严重——的纠纷之中, 哪怕这些纠纷发生在公共场合。 我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较为僵化的制度使得警察一切听命于上级, 缺乏随机应变、 灵活处理事务的权限和意愿。

在纽约的时候, 每天傍晚去附近的一个公园散步, 途中要穿越 Hudson 河畔的公路。 从人行天桥上俯看公路, 可以见到车流汇成的优美弧线。 相形之下, 中国的行车秩序就比较混乱。 如果说在 Hudson 河畔的公路上看到的车流类似于流体力学中的 “层流” 的话, 那么在杭州看到的就像是 “紊流” 甚至是 “湍流”。 车辆不仅在同向各车道间肆意穿插如在游乐场中, 连用双黄线标识的道路中间分界线也形同虚设。 在机动车和非机动车汇集的交叉路口, 情形就更显混乱。

从路网结构看, 中国的主要道路较为宽阔, 但路网密度却很低。 这意味着道路的平均间距较大, 因而行人倘徉街头便不太轻松, 常常需要在没有红绿灯的地方穿越宽阔繁忙的道路。 虽然这些地方也设有人行横道线, 但仍需精、 气、 神高度集中, 眼疾腿快伺机而过。 道路的平均间距大, 也使得一些国外城市所采用的相邻路口的交通信号协调, 及单行线的设置在中国的实施——如果有的话——变得低效和困难。

不过这些年来, 所到各地的交通硬件设施及管理均有不同程度的改善。 记忆中在市区堵车一两小时的经历, 这几次回国时无论在杭州还是上海都再也没有遇到过。 这在交通流量持续快速增长的情况下是难能可贵的。 但另一方面, 我总觉得非机动车和机动车两种主要车流并存的交通体系有其天然缺陷。 从长远讲, 应当逐渐让人均占地量大、 效率低下的非机动车淡出主要道路。 从中国的情况看, 取而代之的应当是公共交通而不是私人轿车。 原因很简单, 中国的国土面积与美国相当, 但地貌不同, 中国四分之三为山地, 而美国四分之三为平原。 这意味着中国要想建设与美国同等规模的路网, 其难度远大于美国。 目前美国的公路总里程超过六百万公里, 中国则不到两百万公里, 而且路网密度最低的地区大都是地貌复杂的地区。 再乐观地讲, 中国要达到目前美国的路网水平也是几十年后的事。 即使到那时, 由于中国人口数量的庞大, 同样的路网在美国可以支撑起一个轮子上的国家, 在中国却还是不行。 更何况发展私人轿车除面临路网建设的困难外, 还受到能源、 污染等众多因素的制约。 因此在我看来, 发展公共交通才是解决中国交通问题的出路。

这次回国一个不错的感觉是发现说普通话的人比以前多了。 这和人口流动性的增加显然大有关系。 在美国很羡慕人家的一点就是方言间的差别几乎不存在——起码不影响交流。 相反, 印度这只 “大大鸟” 之所以 “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与宗教及语言的高度分裂不无关系 (虽然这不是印度落后的最重要原因)。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在浙江的金华居住, 除家传的杭州话外, 还说得一口流利的金华话。 但即便是像我这样的 “双语人材”, 跑到位于杭州和金华之间, 距金华不过几十公里的义乌, 竟连问个路都几乎不能。 中国山区丘陵地带的方言之多变, 可见一斑。 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就常常想, 那些古代的旅行家或游侠们是怎么跟别人沟通的? 想必不会像电视上人人说一口普通话那么潇洒吧。

看网上五花八门的回国见闻, 从把中国说得比美国更好到通篇谩骂和诅咒, 应有尽有。 我总觉得, 看中国更多的是要看变化。 中国和中国的城市比起在西方国家见到的的确差得很远。 但同样也要看到, 西方国家的大规模基本建设早已完成, 有许多时间来对环境和建筑进行精雕细琢, 这才有今天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华丽和整洁。 当然我们还应该看到, 西方国家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就开始对自己的发展进行规划, 而且往往规划得比今天的中国更好、 更尊重自然。 更重要的是, 他们的规划遵守得很好, 这点是中国最欠缺的。

但中国也在变化, 这是任何人都不应忽略的。 我奶奶居住的地方原先属于杭州的城乡结合部, 十几年来相继建设了几个居民区, 缺乏协调, 过去几次给我的感觉都比较乱。 但此次陪奶奶在小区里散步, 却发现环境比原先整洁多了, 几个小区已合而为一, 道路、 花坛、 绿化都修缮一新, 并增加了铺着地毯砖的户外锻炼设施。 许多孩子正在上面玩耍, 九十三岁高龄的奶奶也不落人后, 抛开拐杖露了几手绝活。

我想这就是变化——虽然范围和层次都还很有限。

如果简单地拿发达国家的现状来衡量中国的现状, 那么无论中国怎样发展, 起码在未来几十年之内都是落后的, 如果因为落后于西方就一味地嘲讽贬低, 那我们就不仅忘掉了中国的过去, 也忘掉了西方国家的过去。 其实中国今天的许多急功近利的乱象和资本主义初期对利润的赤裸裸追逐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当年那种残酷的原始资本主义使目击者之一的马克思写出了他的社会学著作, 预言资本主义的没落。 但马克思看对了当年却没有看对未来。 我们看中国也一样, 乱象的存在不等于没有未来。 反之, 深信未来也不等于要美化现状。

漫步在街上, 不经意间夜幕已经降临了, 两边华灯绽放, 市中心的楼群和花木在柔和缤纷的泛光照明下翌翌生辉。 望着夜色中的都市, 望着辛勤劳作一天的人们踏着晚归的步履, 心中有一种温馨祥和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纽约却久久体会不到。 纽约的夜景再灿烂, 那灯光背后的世界毕竟与我在文化上离得太远了。

注释

  1. 文首所引为歌曲 “驿动的心” 的歌词 (by 梁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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