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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己的无知,
我什么都不懂。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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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日记

- 卢昌海 -


:: 整理说明 ::

这里所录是我大学日记的一九九一年部分, 也是我最早的日记 (记不清更早的时候是否写过日记, 哪怕写过也只属玩耍, 且早已不存)。 这一年的日记之所以一直未予收录, 是因为总共只记了两个月左右, 冠以年份颇觉虚张声势, 故原本决定不收录的。 如今之所以收录, 主要是想起了曾在 “纪念戈革” 一文中引用过这一年 10 月 30 日的日记, 既被引用过, 出于主页完整性的考虑, 似乎应当收录。 另外, 则是考虑到这一年的日记数量虽少, 却包含了我所有日记里最有——甚至也许是唯一有——“史料” 价值的部分, 即 11 月 5 日所记叙的丁肇中座谈会。 因此最终决定收录。

这一年的日记跟九二九三九四年的一样, 都是写在活页纸上的, 是 “实体” 日记, 有较多公式。 也因此, 有必要重复 “大学日记前言” 里的说明: “由于输入上的困难, 也为了您和他人的眼睛少受刺激, 绝大多数的数学物理公式都被略去了…… 内容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被收录在这里。” 不过考虑到这一年日记的总体数量很少, 文字部分的收录比例特意有所提高。

另外可以说明的是, 重读昔日文字, 颇觉赘字刺目, 但既为日记, 当以原貌为重, 故除错别字外, 一律未加变更。

2020 年 10 月 5 日

大学日记前言 | 原 “航海日志” 栏目引言 <<

1991.10.29 星期二

我聚精会神地阅读了戈革的《尼尔斯·玻尔: 他的生平、 学术和思想》。 在对玻尔的研究上, 戈革可算是国内第一流的。 我首先读到的是玻尔的童年和大学时代。 我真庆幸自己始终对科学史尤其是近代物理学史保持了浓厚的兴趣。 每当读到一本优秀的物理学史资料 (不论是第几次) 时, 我总会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激情, 一次又一次地体会这种激情对我来说是一种受益匪浅的经验。 学习物理, 最大的乐趣也许并不在于你所获得的知识或成就, 而在于为获得它们而探索奋斗的无数时光。 戈革的这本生动的传记把我带回到了玻尔所处的时代, 我羡慕它就像爱因斯坦羡慕牛顿所处的科学童年时代一样, 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年代啊! 当我深深地体会到玻尔在他的研究工作中体会到的兴奋时, 我也感到十分兴奋, 同时又不免有一种深深的遗憾。 我现在正在读大学, 但这里的气氛和当时的哥廷根、 慕尼黑和哥本哈根相比实在令人失望。 最令人神往的讨论班只存在于美好的幻想中。 也许这正是为什么近代物理发源于欧洲的原因吧! [整理注: 这是我大学日记——也是现存所有日记——的第一篇, 系全文收录。]

1991.10.30 星期三

我继续阅读戈革的玻尔传, 当然, 其实只花了一个多小时。 这确实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 作为一位中国学者, 研究近代物理学史的条件是很有限的。 但戈革教授的著作虽然称不上权威作品, 可是作者精心地对所掌握的材料进行分析、 取舍, 力求按照第一手资料, 精确真实地再现玻尔生活的时代, 这是这部书引人入胜的地方。 在书中, 随处可见作者对各种资料的评述及对自己历史观的阐述, 这些阐述体现了作者独特的风格。 在中国, 历史研究常常因过多陷入政治的范畴, 而导致单调、 刻板、 说教的风格。 能够读到这样的一些富有逻辑、 措辞严谨、 尊重史实的文字, 真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1991.11.1 星期五

除了看 R. Courant、 D. Hilbert 的名著《数学物理方法》卷一外 (我并不指望一口气读完这部巨著), 我继续花部分时间阅读玻尔传。 这部书并非单纯的传记 (以记叙人物的生活经历为主), 而在相当程度上像一部学术专著。 作者戈革教授非常细致地研究了玻尔的原子理论的产生过程…… 并且在若干地方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同时还澄清了 (或试图澄清) 几个重大的传统误解。 比如关于对应原理的引人注目的误解几乎流行于每一种教材中, 在本书中给予了相当细致的探讨。 对早期关于原子稳定性的疑难中 “稳定性” 的含义也作了精彩的分析。 …… [整理注: 这里提到的戈革对 “对应原理的引人注目的误解” 的澄清及澄清本身的缺陷, 可参阅拙作 “纪念戈革” 的第四节。]

1991.11.5 星期二

作为 “李政道奖学金” 获得者, 我有幸参加了和丁肇中教授的座谈会。 座谈会于十点二十分左右开始, 约有七十多位同学参加, 多数是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 杨福家教授作了非常简短的开场白后, 丁肇中简单地介绍了他的学习经历。 使人惊讶的是, 他不可思议地在 “五分钟之内” 就从想学理论物理转向实验物理。 那是他想跟著名物理学家 Uhlenbeck (电子自旋概念的提出者之一) 学理论物理时发生的, 在此之前他曾由工程转向数学 (在大学时期他就去听了许多研究院的数学课), 而后又转向了理论物理。 当时 Uhlenbeck 对他说: “如果我能再活一次的话, 我就会学实验物理。 一个普通的实验物理学家也能对物理学作出贡献, 但一个普通的理论物理学家则不太可能有什么贡献。” Uhlenbeck 同时还举出了一些有贡献的理论物理学家, 认为那是为数很少的。 就这样, 丁肇中转向了实验物理。

丁肇中的中文讲得不太流利, 时常要考虑一下才能找到恰当的语句, 有的术语干脆直接用英文讲。 他讲话声音很轻, 在简短回忆之后就由同学提问。 许多问题是提得并不明确并且也没什么特色的。 在回答一些问题时丁肇中谈到了要学一门学科最重要的是有兴趣, 并认为自己几十年的研究就是建筑在兴趣或好奇之上的。 也许是由于他在 “字里行间” 流露出来的偏重实验轻视理论 (尽管他说到过理论和实验是同步前进的, 但强烈的偏向性还是可以明显地体会出来的, 他谈到做 CP 违反实验时所有理论家都认为不会有结果的, 以此说明实验是走在理论之前的, 但却不提在 P 违反实验中正好相反的情形) 的意思多少引起了爱好理论的同学 (包括我自己) 的不赞同, 于是有同学比较尖锐地问道: “既然您认为研究应当基于兴趣, 您怎么会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放弃了理论物理呢?” 对此丁肇中回答说: “我认为学物理就应当对物理有所贡献。” 这样就回到 Uhlenbeck 的话上去了, 因为 Uhlenbeck 告诉他学实验容易作出贡献, “虽然那时我对实验还不了解, 也没有什么兴趣, 但我应当试一试, 结果开始一两个月是痛苦的, 而后就学懂了。”

针对他对实验的明显的倾向性, 有一位同学引述了马克思说过的一句话, 并问他对这句话怎么看。 我很有兴趣地留意了丁肇中对马克思的看法。 他的原话声音太低听不清, 不过意思上很明显可以看出他对马克思主义并没有兴趣, 对同学用引述马克思的话进行说明也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听到了他谈到他的苏联同事, 但没听清。 据坐得较近的同学回忆, 他好像说: “我不想对马克思的话作评论, 我的许多苏联同事也不赞同他的话。” [整理注: 当时没在日记里记下那位同学引述的究竟是马克思的哪句话, 如今则已完全想不起来了。]

在整个座谈中, 所提的最好的最有意义的问题 (我这么看, 因为它们也是我想提却没有提的问题) 有两个: 一个是物理学的基础知识已经越积越多了, 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 人们必须花费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只能学基础, 当他从事真正前沿研究时已经老了? 另一个问题是现在粒子物理研究的设备已经非常庞大了 (丁肇中所在的 LEP 的周长长达 27 公里), 是否我们很快就会走到财力所能提供的研究的尽头? 对于第一个问题, 丁肇中大致是提到人们只能限于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进行研究。 但我认为这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因为有许多知识对于很小的领域也是必须的, 而这部分知识也在日益增加 (比如你想研究粒子物理的任何一个狭小的理论范围, 量子力学和量子场论恐怕都是必须学的)。 而对于后一问题, 丁肇中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 这次座谈大约持续一个小时, 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 [整理注: 这篇日记也许是我全部日记中最有 “史料” 价值的 (因记叙了丁肇中的某些言论), 故作了全文收录 (唯一的变更是原日记未分段落, 此处分了一下)。 不过说实在的, 哪怕以我当时刚进大学的 “菜鸟” 眼光来看, 丁肇中在那次座谈会上的回答也没什么特别精辟的地方, 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也不太好, 尤其是他在 “五分钟之内” (那是他的原话) 就从想学理论物理转向实验物理, 使我觉得他是一个比较功利的人 (虽然他的选择自具逻辑, 并且从 “the end justifies the means” 的角度讲是很成功的)。 后来从一些零星渠道知悉的 J/Ψ 粒子发现过程中的某些 “内幕” 则加深了不太好的印象。 另外补充一个日记里没记, 但我一直记得的小细节: 有位同学问丁, 学理论物理的能否申请做他的学生, 丁回答说: “如果能改邪归正的话”。]

1991.11.7 星期四

我在 “外国教材中心” 翻阅了 E. A. Desloge 的 Classical Mechanics (John Wiley & Sons Inc., 1982) 的第一卷。 我发现这是一部十分新颖的著作。 作者一开始就对最基本的概念比如空间、 长度、 时间、 校钟等作了定义和说明。 这种定义不同于其他教材中的提法, 它是从一种公理化的角度来讲述的 (当然一本教材无法做到完全的公理化)。 而后的几章中, 作者仍遵循公理化的思想, Newton 第一定律作为惯性系定义的一个推论而出现, 在坐标变换的讲述中作者别具匠心地先导出了相对论性的变换, 然后通过引进一个假设, 即不存在速度上限, 而转入经典力学。 动力学概念的引进是本书又一引人入胜之处, 作者从一种完全新颖的角度出发, 引进了守恒定律和守恒量, 质量也从而得到引进。 这部著作的前三章的结构是按定义、 假设、 定理的逻辑顺序展开的。 我准备读读这三章, 并摘译一部分以备参考, 不过这可能要到期中考试之后才能完成了。

1991.11.14 星期四

今天晚上我听了物理系孙鑫教授作的 “有机材料的物理性质” 为题的报告。 进复旦以来, 这是我听的第一个讲座, 它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报告的论题我一直认为过于实用化而不感兴趣 (吸引我来的是报告的副标题: 超导), 但听了之后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由于孙鑫教授本人对这一领域有深入的研究, 因此整个报告作得深入浅出, 向我们展示了有机材料领域中的许多非常新奇的现象。 在课堂上, 我们很难学到 “什么是科学研究”, 因为课程的教学目标束缚了授课者的发挥, 但在这里, 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科学前沿的不息的脚步声, 可以了解到科学家是如何工作的。 ……

1991.11.16 星期六

……我学物理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参加到寻找神秘自然的最深刻规律的探索事业中去。 正是自然规律的激动人心的美引导我走上了这条道路, 我所需要的是不断地探索, 不断地满足好奇心。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在它终了时达到何种成就, 而在于它是如何走完这漫漫征途的。 探索的经历构成了充实生命的永恒主题……

1991.11.29 星期五

昨天我 (作为调节) 阅读了一些关于混沌理论的书, 书中关于混沌理论如何地摧毁了 Laplace 的决定论的论述一直使我困惑。 Laplace 曾经认为 (现在这个观点已成为决定论的经典定义了), 如果有一种伟大的智慧能掌握宇宙中所有粒子运动的初始条件和运动规律, 并具有处理所有数据的惊人能力, 那它就能掌握整个宇宙的未来发展, 也能反推它的过去。 我认为, 无论是量子力学还是混沌理论, 都没有能够否定 Laplace 的断言。 首先这一断言是一种推理形式, 它是说 “如果…… 那么可以……”。 量子力学使其中的 “如果……” 成为幻想, 即人们永远无法掌握初始条件, 而混沌理论甚至连这点也没有办到。 如果人们曾经有这样的希望, 即尽管我们永远无法精确地了解初始条件 (即便丝毫不考虑量子力学), 但我们可以通过一定精度的测量而在未来时间内始终对体系作出满足给定精度的描述, 那么混沌理论对之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但对 Laplace 的断言它并不能说明什么。 混沌理论并不是说完全确定的初值会产生不可预言的演化。 每一条轨线, 不管它多么复杂, 多么扑朔迷离, 它始终是决定论的。 混沌理论的重要性在于它向我们揭示了非线性系统的极度复杂性, 对初始条件的敏感性, 它破灭了上面所说的那种希望, 但规律仍是决定论的。 微分方程解的存在唯一性定理并非仅限于线性系统。

1991.11.30 星期六

今天晚上, 我阅读了几位 (近) 现代数学家的传记。 一再引起我注意的, 是许多第一流的数学家都曾经转向到物理学或其他领域中, 并且在那些领域中他们显示出自己无可比拟的优势 (当然, 物理学家也有自己的也是无可比拟的优势)。 他们能够在对一个物理领域作迅速的了解后, 便深刻地掌握该领域的理论结构, 他们写出的文章或专著就其逻辑严谨和形式普遍而言, 不愧为经典作品。 数学 (理论物理最相近的学科) 在描述和发现自然规律上的作用是惊人的。 Hilbert 在转向统一场论研究后, 很快就 (先于 Einstein) 从强有力的变分原理和公理化方法出发, 推出了正确形式的引力场方程 (但我认为很难说两人的成果是完全独立的, 没有 Hilbert, Einstein 也不会比原先迟一天发现引力场方程, 但反之则不然)。 [整理注: 这个 Hilbert 先于 Einstein 得到引力场方程的说法是史学界的早期看法, 如今看来并不成立, 可参阅拙作 “希尔伯特与广义相对论场方程”。] 冯·诺伊曼也在对量子力学的短暂研究后就提出了关于量子论的数学基础, 这一基础至今仍影响着对量子论的表述。 更为典型的是 Weyl, 当他发表自己的统一场论和中微子理论时, 几乎完全是基于数学直觉和简单性, 但两个理论在后来都被证明是有合理成分的。 我相信这其中必定蕴含着比单纯的巧合更多的东西。 现代物理已发展到一个相当抽象的水平上了, 直觉和美学的方法被越来越多地运用。 我越来越深信, 拥有雄厚的数学基础将增强直觉的敏锐性, 思维的严谨性和深刻性, 同时也并不会失去灵活性。 它更促使我沿着这样一个预定的方案做下去: 数学要按照不低于数学专业的标准来学习。 数学和理论物理同样给我留下的是深刻、 优美、 庄严的感觉。

1991.12.3 星期二

我正在学实变函数论。 学这样一门高度抽象而又结构精深的学科使我有这样的感觉: 想一下子掌握所有细节是难以办到的。 事实上, 每一个证明都凝聚着前人巨大的创造力和技巧。 我常常会想: 这一步是怎么会想得到的? 倘若我自己一连几个月甚至几年地钻研一个课题, 也许就不会对此感到奇怪了。 我从中学到的是一种思想、 完全新颖的思维方式。 这使我回想起《倚天屠龙记》中的一个场景: 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法时要他忘光所有的剑招, 这样他就学到了 “剑意”——真正的精华所在, 而不会拘泥于任何招法。 我觉得, 在某种程度上, 这一段相当好地和我的感受相一致。

1991.12.18 星期三

关于马赫原理, 我有了一点想法。 一般认为, 水桶相对于众星转动与众星相对于水桶转动产生的效果是相同的; 物体相对于众星作加速运动所感受到的惯性力与众星相对于物体作匀加速运动使物体感受到的力相同。 但仔细的分析将得出不同的结论。 以后者为例, 众星在物体所在处产生了场, 物体 (相对于众星) 作加速运动时将会感受到这个场施于的力; 但若反过来, 众星突然 (相对于物体) 作加速运动, 却不能立即对物体产生作用, 因为众星的运动将以有限的速度传播到物体所在点, 此后才对物体起作用, 这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遥远的恒星的作用甚至要在数以百亿年后才能传到, 从而物体将受到逐渐增加的作用——即越来越多的星体的影响传过来)。

1991.12.21 星期六

今天又是周末, 和往常一样, 我去文科图书馆阅读科学传记 (自从建立文科图书馆以来, 这类书就不完全恰当地归到了文科)。 不过我首先读了 [美] R. Rhodes 的《原子弹出世记》中关于广岛遭受原子弹的毁灭性袭击后的目击报道。 我很难用确切的词语来形容这些报告给我的印象是多么深刻。 ……

1991.12.31 星期二

今天是 1991 年的最后一天。 在我二十年的生命历程中, 今天是最冷冷清清的一个阳历除夕, 上海的同学都回家去了, 寝室里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我阅读了 Rindler 的《相对论精义》中的一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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