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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哲学

- 卢昌海 -

首先要提醒读者的是, 不要指望在本文中找到对 “什么是哲学” 这个问题的词典式回答, 那样的回答恐怕只有词典中才有。 不过, 这篇文章也不会完全离题, 因为它要讨论的是一些与 “什么是哲学” 这个话题有关的东西。 这个话题起源于我在完成译作 爱因斯坦的错误 后与网友讨论时所发的一个贴子, 我在那个贴子中提到, 温伯格 (Steven Weinberg, 即那篇译作的作者) 对哲学在现代科学中的作用是持相当否定的态度的, 他的《终极理论之梦》(Dreams of a Final Theory) 一书中有一章的标题叫做 “反对哲学” (Against Philosophy), 而且他对哲学在现代科学中的作用有这样一个评价 (大意), 那就是哲学偶尔会对科学家起正面作用, 但即便在那种情况下, 其作用也只是防止科学家被更糟糕的哲学所污染。

我引述的温伯格的这一观点很快引发了热烈讨论, 其热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我原本以为能吸引眼球的 “爱因斯坦的错误” 这一原始主题。 很多网友参与了讨论, 使那篇文章的回复次数及字数都创了纪录。 本文主要是对我在那场由 “一个贴子引发的讨论” 中的观点作一个整理及扩充, 顺便开辟一个新的主题作为进一步讨论的场所。

我在三年多前的旧作 小议科学哲学的功能退化 中曾对类似话题进行过讨论, 在本文中, 我将避免重复那篇文章已经叙述过的东西。 在此次讨论中, 有网友提出了哲学影响现代科学的两个具体例子, 其中一个是爱因斯坦 (Albert Einstein) 与玻尔 (Niels Bohr) 有关量子力学基础的哲学争论对诸如量子信息、 量子计算等新兴领域的积极影响, 另一个则是有关数学基础的哲学争论孕育出元数学的例子。

我先说说对那两场 “哲学争论” 的看法。 我的基本看法是那些并不是哲学争论, 拿爱因斯坦与玻尔关于量子力学基础的争论来说, 那是一场非常具体的物理学争论, 尤其是爱因斯坦, 他无论是试图推翻测不准原理, 还是试图质疑量子力学的完备性 (即 EPR 论文), 都是从理想实验出发的, 而那些理想实验的构筑都是非常具体的物理。 要说爱因斯坦利用了什么哲学思想, 那无非是有关决定论的古老信念 (这是我在 小议科学哲学的功能退化 一文中所说的早期或中期科学哲学思想的一个例子), 而没有任何新的哲学。 而玻尔反驳爱因斯坦对测不准原理的挑战所用的也是纯物理的手段, 虽然他总是喜欢顺便表述一下他的互补原理, 但那只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包装。 玻尔对 EPR 论文的反驳倒是在实质上用到了他的互补原理, 从而可以算是哲学回应, 但有关 EPR 论文的争论对后来出现的那些新兴领域的影响却是源自爱因斯坦对 EPR 实验的构筑, 而不是玻尔那几乎无人真正理解的互补原理 (这方面的讨论可参阅拙作 “纪念戈革——兼论对应原理、 互补原理及 EPR 等” 的 第五节)。

有关数学基础的 “哲学争论” 也类似。 我们只要看看参与那场争论的几位代表人物的著作, 比如形式主义代表人物希尔伯特 (David Hilbert) 的《数理逻辑基础》(Principles of Mathematical Logic), 直觉主义代表人物布劳威尔 (Luitzen Brouwer) 和海廷 (Arend Heyting) 等人的 “论排中律在数学上, 特别是函数理论中的重要性” (On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Principle of Excluded Middle in Mathematics, Especially in Function Theory) 和《直觉主义》(Intuitionism), 以及逻辑主义代表人物罗素 (Bertrand Russell) 的《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 就会发现要把那些著作看成是哲学著作, 就跟把爱因斯坦的 “论动体的电动力学” (On the Electrodynamics of Moving Bodies) 看成哲学论文一样的不合理。

像这样的讨论, 它们在出现的时候不仅不是哲学, 而且往往是具体学科中的前沿课题, 讨论本身也是高度学术化的, 与本质上是思辨性的哲学讨论截然不同[注一]。 而对数学和物理的后续发展产生真正积极影响的, 也正是讨论中最学术化的部分, 而不是哲学 (虽然很多人曾围绕那些讨论写过很多可被归入哲学的文字)。 我们也可以看看元数学, 在它的核心内容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哲学, 有的只是源自上述学术著作或学派的具体学术成果。

不过在讨论中我们也注意到, 人们有时会把针对一门科学的基础所做的任何讨论都笼统地称为哲学, 比如对数学基础的讨论被称为数学哲学, 对量子力学基础的讨论被称为量子力学的哲学, 等等。 哪怕那些讨论是具体学科的研究者通过该学科惯有的研究方法所做的研究, 只要一涉及学科的基础, 就会被分类为哲学。 在我看来, 这种做法等于是用定义的手段强行把哲学的触角插入每一门科学的根基, 这是我所不认同的。 而且如果一种号称对科学有用的 “哲学” 实际上只不过是用惯常的科学手段做出, 却被插上了哲学标签的东西, 那它本身就说明了这种 “哲学” 是根本无需单独去学的, 对于一个研究科学的人来说, 他所做的只是惯常的科学研究, 不能因为有人将其成果归为哲学, 就把他视为是哲学的受益者, 或认为哲学对他的研究是有帮助或有必要的。

但另一方面, 虽然我并不认同那种把针对科学基础的一切讨论都视为哲学的做法, 但那种做法的确用得很广, 凭一句 “不认同” 来反驳显然是不够的。 而且我以前通常是用 “以思辨为基本方法” 来作为对哲学的界定的, 但如果像数学基础和量子力学基础那样带有高度技术性内容的领域都被整体性地视为了哲学分支, 那么 “以思辨为基本方法” 就无法再作为对哲学的界定了。 因此在这里我打算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发来做一些分析。 如果我们问一个人: 20 世纪后半叶最著名的哲学家或科学哲学家有哪些? 我们得到的回答显然会包含一些像库恩 (Thomas Kuhn)、 波普尔 (Karl Popper) 那样的名字, 但这个名单哪怕扩展到一百、 一千, 甚至把二三流大学的哲学教授都排进去了, 恐怕也未必会有人会把一个像科恩 (Paul Cohen) 那样的人列入, 尽管此人一生最重要的工作——提出力迫法 (forcing) 及证明连续统假设的独立性——全都是在号称是哲学分支的数学基础领域中做出的。

这粗看起来是一个不起眼的现象, 细想起来却是很奇怪的。 我们有一个叫做 “哲学” 的概念, 也有一个叫做 “哲学家” 的概念, 它们理应是匹配的, 但一位在据说属于哲学的研究领域中做出自己最重要工作的人, 却被公认为是纯粹的数学家, 甚至连在哲学家的门槛上站一站——即被称为数学家兼哲学家——的 “殊荣” 都没有, 这种情形在其它学科中恐怕是很难见到的。 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征兆, 它表明哲学已经把自己的范围扩展到了连自己的头衔 (哲学家) 都来不及派发的领域, 宛如是在进行一场连后勤工作都没跟上的军事冒进。

本文虽不会给 “什么是哲学” 做一个词典式的回答, 但对上面这个例子的分析却启示我们对哲学的范围引进一个约束或判据, 那就是: 一个属于哲学的研究领域起码要满足这样一个条件, 即任何在该领域工作, 且作出举世公认的成就 (从而可以称 “家”) 的研究者都会被公认为是哲学家。 考虑到一个领域可以同时属于哲学和其它学科, 那样的研究者也可以同时被称为其它的 “家”, 比如物理学家或数学家。 但如果他的主要成就出自那个属于哲学的研究领域, 那么无论该领域是否同时还属于其它学科, 他起码应该会有同等的公认度被称为哲学家。 从事哲学研究不是搞地下活动, 如果在某个领域做了一辈子的研究, 且作出重大成就, 居然不会被公认为是哲学家, 那么将该领域称为哲学领域显然是很牵强的

不仅如此, 我们还需要特别强调一点, 那就是如果一个属于哲学的研究领域包含了高度技术性的内容, 比如像数学基础或量子力学基础那样的领域, 那么我们有理由要求, 一个在该领域工作, 且作出举世公认的成就 (从而可以称 “家”) 的研究者, 哪怕其一生都在做纯技术性的工作, 而不曾发表过任何思辨性的著作, 也同样应该能被公认为是哲学家。 如果不能, 就说明我们起码是不能将该领域整体性地视为哲学分支, 或将该领域的研究不加区分地视为哲学研究。 在那种情况下, 必须对该领域中哪些类型的研究属于哲学研究作进一步的界定, 比方说把像解决连续统假设的独立性那样对具体问题的研究排除在外。 我个人相信,一旦作了这种进一步的限定, 那么能被合理地界定为哲学的部分很可能只是思辨性的。 事实上, 前面提到的科恩如果在发表研究性论文的同时多写一些思辨性的作品, 就很有可能会被同时视为哲学家 (很多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正是因为撰写了有关自己研究成果的思辨性作品, 而同时成为了哲学家)。

一个在号称属于哲学的领域中从事纯技术性工作的数学家不被称为哲学家, 相反, 在同一领域中一篇技术性论文都不写, 甚至未必理解该领域, 却能写出大量思辨性作品的人却有可能被视为哲学家 (比如很多哲学系的教授), 哲学在这类被笼统称为哲学的领域中真正关注的东西是什么其实是呼之欲出的, 而这种被笼统称为哲学的领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属于哲学则是很值得商榷的。

注释

  1. “思辨性” 这个词就像很多其它日常概念一样很难有非常明确的定义。 我大体上是把那种主要通过逻辑推理和概念分析而进行的思考称为思辨性的。 这种思考可以是纯文字性的, 也可以通过对逻辑推理作形式化处理而获得更大的准确性。 它与数学的区别是很少用到逻辑以外的数学工具 (比如分析、 几何、 拓扑、 代数等具体的数学工具); 与物理的区别则是除了很少用到逻辑以外的数学工具外, 还缺乏探索性的实验与观测 (虽然它可以将某些已知的实验与观测结果纳入自己的分析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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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近期发表的作品

网友讨论选录

  • 网友: 大漠孤狼   (发表于 2009-10-30)

    “任何在该领域工作, 且作出举世公认的成就 (从而可以称 ‘家’) 的研究者都会被公认为是哲学家。”——昌海兄, 这里 “都会被公认为是哲学家”, 是哪个群体在 “公认”, 只包括哲学家群体还是还包括别的群体?

  • 卢昌海   (发表于 2009-10-30)

    应该要包括所有群体, 但最低限度要包括哲学家群体本身, 否则说明连哲学界本身对该领域是哲学领域的认定都是不自洽的。 比方说如果连哲学界本身都没把一个象科恩那样从事数学基础方面的纯技术性研究的人当成哲学家, 说明连他们自己也没有真正承认数学基础这整个领域都是哲学分支。

  • 网友: 大漠孤狼   (发表于 2009-10-30)

    感觉这样的分类方法在实际操作时会有两难情况出现。 1. 假如不包括哲学界, 其余的界去决定人家哲学界的 “研究” 领域确实说不过去。 2. 假如最低限度包括哲学界, 也包括数学界和科学界的意见。 这在理论上倒没有什么, 在实质运行上可能只有哲学界对其领域的具体划分感兴趣。

  • 卢昌海   (发表于 2009-10-30)

    对于本文来说, 由于目的在于说明把数学、 物理等领域的基础研究整体性地视为哲学分支是不恰当的, 我们只需参照哲学界本身的观点, 指出其不自洽就达到目的了。 至于如何确切的界定哲学的范围, 这是困难得多的问题, 而且恐怕的确也只有哲学界自己感兴趣。

  • 来自 60.191 的游客   (发表于 2009-10-30)

    思辨性在这里似乎成了一个贬义词, 大概就是得不出任何结论, 或者没有任何稳固基础的东西就叫哲学, 按这样的定义, 哲学当然不能插入科学的任何部分。

  • 卢昌海   (发表于 2009-10-30)

    思辨性在本文中是一个中性词, 只是用来叙述真正被公认为哲学的那部分研究的特点。 也许是因为我在用这个概念作为哲学与基础科学的分水岭, 以及用这个概念来界定 (实际上是缩小) 哲学的范围, 从而使它显得具有贬义性。 不过本文与我以前的此类文章不同, 并没有将思辨性直接作为判据, 而是从对哲学家的认定这个角度, 来说明哲学界本身实际上也并没有把显著远离思辨性的研究当成哲学研究 (虽然如果没有任何人去较真的话, 他们会笼统地把很多领域都称为哲学分支)。

  • 网友: 星空浩淼   (发表于 2009-10-30)

    对昌海兄此文的综评:

    1. 昌海兄一文定乾坤, 颇有帅才之风。 本来此文的目的是想把 爱因斯坦的错误 一文后面的讨论引到这里来专门讨论, 但此文恐怕是在终结讨论——因为作为典型反方的我, 完全同意此文观点。

    2. 如果一切思辨性的议论文, 可以看做是哲学文章, 那么昌海兄这篇精彩的文章, 是一篇哲学文章。 这在逻辑上属于 “自我相关”。:-)

    3. 关于哲学的界定问题, 我个人看法是: 古代由于科学尚未产生, 那时人们主要靠思辨来理解这个世界, 所以那时哲学成为人类思想文明的主宰 (“对智慧的热爱与追求” 是 “哲学” 一词的原意)。 自从科学从古哲学中分化出来之后, 各个学科都有自己的从思辨到定量研究的演化过程, 而单独的纯思辨哲学可能会逐渐退化、 没有市场。 此时要么哲学逐渐被淘汰, 要么哲学分散寄生到各个学科的基础研究中去。 科学的各个分支, 都是自基础研究开始的, 逐步深入形成一个独立体系。 如果把每个学科的发展历史, 看作是整个人类科学发展历史的一个缩影 (用非线性科学中的一个时髦名词来形容, 这属于一种自相似的 “历史分形” 现象), 那么, 把各个分支的基础研究说成是 “哲学”, 也许有它的合理之处。

    在历史的演化中, 一些名词术语的含义, 会逐渐失去它原有的含义, 被新的内涵所取代。 也许, “哲学” 就是如此。 但是, 正如昌海兄所说: 既然基础领域被称之为 “哲学”, 那么研究学科基础的人, 就应该多一样头衔: “哲学家”。 如果同时还存在象古代哲学家那样靠纯思辨干活的 “职业哲学工作者”, 那么他们中的佼佼者, 应该被称作 “古典哲学家”, 以区别于那些研究学科基础的 “现代哲学家”。

  • 网友: 快刀浪子   (发表于 2009-10-30)

    呵呵, 大家对这个话题讨论得很热烈。 我也说两点看法:

    1. 如果没有在科学方面经过系统的训练, 光是通过思辩, 根本不会对现代的科学研究产生影响。 我们没办法直接透过现象看本质, 只能够通过试错法, 在错误中获得进步。 现代科学知识是在无数次试错中得来的, 以后的科学也是在现在的基础上继续尝试新的理论, 通过做实验纠错而得到发展。 如果不学习科学理论, 不动手做实验, 直接想通过思辩进行 “研究”, 一步到位, 这根本不可能。

    2. 并不是所有的哲学都是思辩的。 比如科学哲学中有一个叫逻辑经验主义的流派——代表人物有卡尔纳普 (Carnap)、 莱欣巴赫 (Reichenbach) 等, 活跃时期是20世纪上半叶, 他们的目的是精确地阐述科学的目的、 方法和科学理论中的概念。 他们的方法并不是思辩, 而是形式化或准形式化的方法。 当然, 他们的研究没有对科学产生影响, 而他们本来也没打算要对科学研究产生影响。

  • 卢昌海   (发表于 2009-10-30)

    有道理。 显著远离思辨性的研究不会被当作哲学研究。 但在显著远离与纯文字化的思辩之间仍有灰色地带。 现代科学哲学家一般具有一定数理教育背景, 他们的某些作品并不是纯文字化的思辩, 就象科学哲学的所有其它话题一样很难一刀切。 本文的目的主要是排除那种把基础研究整体性地视为哲学分支的做法。 另外, 我为本文添加了一个针对 “思辨性” 一词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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