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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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 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 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为傲。
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 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 过于冷淡, 总之, 缺乏 “人性”——其实倒是比较 “人性”
的, 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张爱玲《造人》
很欣赏张爱玲的这种逆论。 一向觉得 “兽” 是一个被人诬用的概念, 人类最恶的行径总是被冠以 “兽行”, 其实最恶的
“人行” 岂是兽干得出来的? 道德家的某些说教倒确如张爱玲所说的不过是兽行——只因是善的部分, 便被道德家得了去,
糊成了自己的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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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中学时向数学老师请教过这样的问题: 有限大小的自然数有多少个? (当时想: 答案不可能是 “有限个”,
因为否则的话其中最大那个再加 1 也是有限的; 答案也不可能是 “无限个”, 因为否则的话其中最大那个将不再有限,
跟前提要求的 “有限大小的自然数” 矛盾)。 高手别笑话, 初学高等数学者则不妨思考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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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不死於殉惡, 而死殉善, 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魘禁忌, 它便不好了。」——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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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可庆贺之事真多, 生日、 升学、 放假、 毕业、 结婚…… 有事没事都可乐——而且是自己乐。 老了不免有些变味:
过生日是提醒自己老了一岁, 做大寿是昭告友朋老了十岁, 病愈是滑坡途中稍遇阻碍…… 看鲜花、 美酒、
蛋糕和一屋子笑逐颜开的年轻人围着表情呆滞的老寿星庆贺的场景, 常有一种只为别人添乐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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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开始讲和谐了, 和字口边禾, 人口要能吃饱, 看来是做到了; 谐字言边皆,
让人皆能言, 也应该能够做到吧。」——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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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在你肩膀上的, 是已知宇宙中最复杂的东西。」——加来道雄 (Michio Ka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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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纽约中央公园的小湖畔, 见一处水里有不少硬币, 女儿说那是扔硬币许愿的地方,
五岁的儿子便向我要了个硬币扔到水里。 我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却不说。 若干天后的一个周日, 我催他们出门。
“我们去哪儿?” 儿子问。 “中文学校!” 我答。 “My wish didn't come true (我许的愿不灵)。”
儿子一脸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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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遇到长得像爱因斯坦的人果真是爱因斯坦的概率有多小,
在论坛上宣称超越爱因斯坦的人果真超越爱因斯坦的概率就有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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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的某日, 逛旧书店时, 一位头发蓬乱如传说中的爱因斯坦的中年人过来攀谈, 问了我的背景,
随即告诉我他的网站 “有几千位科学家在看”。 我赶紧说我已转行不是科学家。 他问: 你知道 N 体问题吗?
我点头。 他说他解决了 N 体问题。 我说这样的消息我希望从学术刊物而非在街头从作者本人那里获知。 他终于走了。
我遭遇过的民科不计其数, 但凡知道性别的全都是男的, 从未见过女民科。 女民科在民科中的比例之低,
似乎远远低于科学专业的女生或女科学家在相应群体中的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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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称我是极端的无神论者, 实在是对我和我的文字都太不了解了。 我不仅承认上帝的存在未被完全否证,
甚至连吃狗屎的上帝的存在都未予盲目否定, 这样的开放观点也叫极端的无神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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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买书生涯 (如果那也算 “生涯” 的话) 的早期, 我最喜欢的两个出版社是科学出版社和高等教育出版社,
不仅分别买过两者的很多书, 高二那年有幸赴京时还特意逛过两者的门市部。 光阴荏苒,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
若无意外, 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在这两个出版社各出一本书, 以作者的身份延续与两者的书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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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某些民国前辈的回忆录, 但凡看到买屋置业的都替他苦笑, 因身处乱世, 外战、 内战、 政治运动连绵不绝,
人如浮萍物业似浮云。 其实别说活人的物业, 就连死人的募穴, 比如傅斯年替母亲所建的墓穴 (“歌乐山风景绝佳处,
作成一水泥之圹, 甚坚”), 亦不得平安 (被红卫兵和造反派用炸药炸开, 抛骨扬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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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喜欢扯道德的国家, 实质的道德往往越沦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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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班途中翻读了奥本海默的一本随笔集, 出乎意料的乏味, 回家后重又放回书架上。 此书有戴森撰写的序言,
称书的前半部分为 1953 年奥氏在英国的演讲, 但未受听众喜爱, 因后者只对内幕暴料感兴趣。 就今天的翻读经验看,
我怀疑听众被戴森扣了帽子当替罪羊了——不过愿下次再读时能推翻今日之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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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验证广义相对论的光线偏折效应而使爱因斯坦及他本人同时出了名的英国天文学家爱丁顿晚年沉溺于解释自然常数,
比如论证精细结构常数必须是 1/136 (后修改为必须是 1/137)。 爱因斯坦虽然也认为自然常数的数值需要得到解释,
对爱丁顿的努力却评价很低, 认为 “爱丁顿对他自己的想法总是很奇怪地缺乏批判性”。
科学家的晚年固执非爱丁顿独有, 比如爱因斯坦对统一场论也是深信不疑。 但不同的是,
爱因斯坦对自己的具体工作仍有批判力, 爱丁顿晚年则对自己的具体工作亦有古代哲学家式的盲目自信。
比如他跟钱德拉塞卡争论恒星理论时就傲慢地宣称: 你是从恒星的角度来观察它, 我是从自然的角度来观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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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富挨骂已是常识, 不过仍要弱弱地问一句: 穷人可以哭穷, 中产阶级可以晒生活, 何以富人就不能炫富?
是每位炫富挨骂者都已被证实为是腐败分子或腐二代, 还是大众已容不得有损自己优越感的东西了?
有人说骂的不是 “富” 而是 “炫”, 因 “炫” 意味着鄙视别人。 其实很多所谓 “炫富” 不过是人家的生活照,
看客自己看着看着受伤了, 觉得被鄙视了, 就冠以 “炫” 字。 我懒得另撰词汇, 便循例用之, 若要抠字眼的话,
所谓 “炫” 很多时候实为 “被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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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微雨, 门铃声响。 开门一看, 门外站着位文静女孩, 一手打伞, 一手拿着用塑料袋护着的本子。
女孩说她们正在征集签名, 要求全面标识转基因食品。 我说我对转基因没那么担忧, 不在乎标识与否。
女孩说转基因的长期效果尚不清楚。 我说我也看过些资料, 有自己的想法, 请允许我不参与签名。 女孩点头,
微笑告辞。
我赞赏女孩的礼貌及活动风格的平和, 此类活动我有时也参与 (比如支持过反对裁减图书馆经费的动议)。
不过此类活动实质上都是利用统计误区。 比如征到 1 万个签名, 若询问过 1.1 万人, 则支持度高达 91%,
若询问过 100 万人, 则支持度仅 1%, 天壤之别, 但呈示出来的同为厚厚一沓签名, 一般人也只惊叹于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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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热点的登场之日, 便是当前热点的落幕之时。 这些年很多人振奋于网络力量, 觉得百姓易骗的时代过去了。
我倒觉得, 这些年其实也暴露了网络民情的无效, 起初大约还有些驴对老虎的威慑力, 见多了,
知道无非是嗓门大些, 每逢新热点吼上一阵而已, 也就不必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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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一个不能随意纪念的 50 周年纪念日——不能随意纪念, 也许是因为它还没有真正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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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从父母处听来的长辈消息全是坏消息: 谁谁坐轮椅了, 谁谁卧床了, 谁谁切除什么了, 谁谁植入什么了,
谁谁中风了, 谁谁去世了…… 以往听这类消息哪怕难过也不惊悚, 因自己还年轻,
大病和死都是与己无关的遥远概念。 随着年龄增大, 感受渐渐不同了, 如今用不恰当的成语来形容的话,
说 “兔死狐悲” 亦差不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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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科其实大可不必跟爱因斯坦或哥德巴赫猜想较劲, 他们宣称的东西如果不靠谱, 再怎么较劲也是白搭;
如果靠谱, 则爱因斯坦早被成千上万民科超越了, 哥德巴赫猜想也早被成千上万民科解决了。
超越一个排名一万以外的科学家, 解决一个已被解决万次以上的猜想有啥意思呢? 不如跟其他民科拼一拼,
纠纠错, 那才是硬道理……
民科有不认错的固执, 也有认定别人——如爱因斯坦——出错的固执, 用后一种固执对付前一种固执是最合适的。
若纠不出其他民科的错, 就当自己被 scoop 了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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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 今日之 “博士” 实为 “专士”, 不过昔日德国的 “博士” 看来是需要 “博” 的, 比如德裔数学家柯朗
(Richard Courant) 的博士考试的口试部分由 Hilbert 考数学, Voigt 考物理, Husserl 考哲学。
不过执行时不无 “放水” 之处: Hilbert 跟他闲聊了 40 分钟, Husserl 只问了一个问题, Voigt 干脆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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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散步至一处可读一小会儿书的地方小憩, 其间经过一片建筑工地, 路旁两侧各有几栋数十层的大楼在建。
久违而又熟悉的景观让我忆起了在上海念书那会儿,
每逢周日骑着辆轮子不太圆的破自行车穿街过巷前往书店和上海图书馆的情形——那时的路旁两侧也常是在建的大楼。
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啊, 一晃二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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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纽约的 Strand 书店曾有一个 Atheism 书架——确切说只是零点几个书架, 跟宗教本身的一二十个书架相差甚远。
忘了啥时起, Atheism 改成了 Nontheism。 今天, 忽然意识到好久没见到 Nontheism 了, 于是指着 Nontheism
的箭头问店员它究竟在哪里, 店员不好意思地领我往相反方向走, 说是有人不喜欢 Nontheism 摆在宗教书架旁……
说明一下: Atheism 是 “无神论”, Nontheism 是 “非神论”, 后者的涵盖面比前者笼统得多, 尖锐性则低于前者。
从无神论的零点几个书架与 (有组织) 宗教的一二十个书架之比, 到前者的改名乃至 “搬迁”,
可从一个侧面看出美国宗教影响力的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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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法国物理学家德布罗意的轶事: 伽莫夫曾到德布罗意的法国豪宅拜访过德布罗意, 对方衣着华贵, 但不会英文,
于是伽莫夫只好用自己破烂之极的法语外加公式磕磕碰碰地与之交流。 但几个月后, 在英国,
伽莫夫却目睹了德布罗意近乎完美的英文报告。 他由此明白了德布罗意的一条原则: 外国人到法国必须讲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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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意大利裔物理学家塞格雷 (Emilio Segrè, 1959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的自传毕。 此书有逸事、 有趣闻、
也有真情流露, 无论对己还是对人, 都堪称是我读过的最坦率的自传。 且作者有科学史功底, 写作态度也认真,
值得推荐。 此书的中译本虽有把 “复变函数” 译成 “复合函数” 之类的瑕疵, 总体文字还算流畅。
最早注意到此书坦率是尚未进入物理的部分, 冒着破坏印象的风险提一下: 塞格雷描述了自己 15 岁时的性饥渴,
提到哥哥给他看鼓吹贞操的书, 自己抽屉里却藏着避孕套, 还逛妓院。 稍后家里送他去学跳舞,
唯一迷人的是穿紧身衣的跳舞老师, “但我宁愿她到床上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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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典型的、 超级正确的屁话: “任何事都要一分为二地看”、 “✕✕ (比如某个国家) 并不都是坏的,
✕✕ (比如另一个国家) 也并不都是好的”…… 之所以是屁话,
是因为这种话同时适用于一锅粥里有一粒老鼠屎与一锅老鼠屎里有一粒粥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且通常正是为了混淆这两种情形而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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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去世了, 哀悼一下。 只读过她的少数作品, 喜欢《干校六记》和《我们仨》,
不喜欢《走到人生边上: 自问自答》——纯作家谈哲理鲜有能谈出深度的。
博友甲说: 前几天有谣言说杨先生病危。 博友乙说: 现在看来不是谣言。 我觉得现在看来是:
前几天有谣言说杨绛先生没有病危。——这不是为了闲扯, 而是想说这样一件事: 国人似乎普遍认为只要意愿良好,
撒谎就不是问题, 实际上所谓公开辟谣如果是睁眼瞎说, 本身就是一种散布谣言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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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时读到过恩格斯的一段话, 称哥白尼的学说尽管有 99%、 99.9%、 99.99% 的可靠性, “毕竟是一种假说”,
但当人们以之为基础预言并发现海王星之后, “哥白尼的学说就被证实了”。 我当时就纳闷: 一个人既然知道 99%、 99.9%、
99.99%…… 的可靠性仍只是假说, 却怎么会认为海王星的发现不是多增添几个 “9”, 而突然就变成证实了?
离开中学后, 恩格斯这段话仍屡屡从图书杂志中探出头来, 哪怕已过了红色经典不可触犯的年代,
依然被赋予理所当然的权威性。 不过出国后终于见不到了, 甚至渐渐淡忘,
直到今天才偶又忆起。 也亏得有微博, 否则就算忆起, 也不会去写它——多半终生都不会去写它。
当然, 有一点可以说明, 那就是: 词语的含义跟语境有关, 人们常在松散意义上使用 “证实” 一词, 比如指验证,
或指可靠性足够高, 这都无妨。 但当恩格斯特意将 99%、 99.9%、 99.99% 提出来说事时, 表明他要抠字眼了,
这时若宣称他对 “证实” 一词的使用仍是松散意义上的, 则洗地就变成抹黑了,
因为这等于是说他在百余字的篇幅内都无法保持语境的自洽。
而且恩格斯强调的是海王星的发现对哥白尼的学说而非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支持, 也够奇葩的,
虽然你倒也不能说他错——就好比若有人将希格斯粒子的发现视为是对狭义相对论的支持, 你也不能说他错。
但恩格斯的科学哲学言论若充斥着这种不诡辩耍不开的弱例, 则爱因斯坦对他的《自然辩证法》给差评也就不足为奇了。
之所以时隔这么久还来评恩格斯这段话, 另一个原因是:
很多人——甚至包括一些已不再迷信红色经典的人——直到今天仍以为恩格斯的话起码代表了他那个时代的高水平,
而非外行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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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今天就得死, 最大的遗憾将不是少掉了几十年的物质享受, 而是没法再多看几十年令我好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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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健雄曾跟塞格雷工作过, 塞格雷在自传中对她有这样的记述:「她很漂亮, 穿上中国旗袍非常优雅。
她在校园里走动时常有一群倾慕者追随, 如同女王一般。 她是个工作狂, 才华出众, 精明机智,
对物理近乎痴迷…… 我钦佩她, 喜欢她, 同她保持着终生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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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物理学家惠勒 (John Archibald Wheeler) 的这句话够酷——也够黑: “哲学有可能太重要了, 不能留给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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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年轻朋友要我提建议,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句话建议是: 有大视野, 甘心做小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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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把科学和宗教的冲突当成两种知识体系的冲突, 由此衍生出很多似是而非的看法,
比如只支持科学是心胸和眼界不够开阔; 比如今天的胜负未必是明天的胜负, 等等。
其实科学和宗教的冲突实质是: 真理必须接受检验 vs 某本古书是免检的真理。
不知什么样的雄辩家能从后者中辩出心胸和眼界的开阔, 或明天的胜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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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在普林斯顿用餐, 邻桌是一对年轻情侣, 饭菜上来后如履行仪式般双双拿出手机拍了照, 然后才吃。
在这个社交网站盛行的时代, 吃饭、 旅游…… 很多事情的本意似乎都退居其次了, 首要目标全变成了立此存照,
让别人知道自己干过哪些事情。——仿佛一切都成了量子力学中物理量的数值, 只有记录了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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